炕头(散文)_李立欣
一曾经的北方乡村,炕与日子密不可分。
我与那一代北方乡村里的孩子一样,都是在炕头出生的。那天是丙午年的闰五月,阴历二十八,天大热,日头白呼啦啦的,先是把西厦的屋檐点亮,滴水瓦与椽头像鎏了金,檐下的墙渐渐涂了一道亮光,光反在黑乎乎的椽上,层次异常分明。不一会儿,太阳光像刷油漆一样掠过墙上的木窗,下了窗台,上了台阶,又下了台阶,一步一步地流向院子,把院子铺满,又上了东厦的石头台子,光与阴影的水平线像滚烫的水一样溢上东厦的窗台,直到两面屋檐下的阴影一左一右,一般般高,整个小四合院就像一件平平稳稳的盒子,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烈日下,那一刻,正午时。
时光不紧不慢,西墙上的阴影像黑色的幕布缓缓垂了下来,盖了西厦的台阶。日头偏了西,东厦的墙与窗子被照得亮晃晃,有些刺眼,烘热的温度也把东厦炕头上的曾祖母从屋子里烤了出来。她拄着拐杖,迈着小脚,推开风门,走下檐阶,把手里的蒲团子往西厦窗台根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面,半闭着那双昏花的眼,听着隐隐约约、嘈嘈杂杂的人声,嘴里自言自语,没有人知道她在默默地诵着什么。
身旁是一块方方正正的槌棉布石头,稳稳当当地镶在土里,上面热乎乎的,摸起来还有些烫手,像从灶火里烤出来一般。她手里的拐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石头面,发出“噔噔、噔、噔”的声音,像一个新生命踉跄着步子,从遥远的世界走来……
突然,窗户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她的老耳听得分明,她睁开老花眼,望着拐杖头上的日头阴影线,使劲地在地上蹭出一道土痕来。那道土痕正好与槌布石的东边儿吻合,这成了我多年后刻意寻找的时辰刻度。
母亲在炕头上坐月子时是五黄六月,扇子不敢扇,凉水不能碰,昏暗的屋子里,炕边上有个小窗,有窗无户,上面糊着写满毛笔字的麻纸,光,滤了一遍,气,挡在外面。偶尔搭起门帘,是满屋子的炕头味儿。那味儿裹着奶腥,渗着汗热,让人憋得慌。祖母说了,“月子受个屈,身骨一块玉”。再出汗,也不能贪凉,不能招风,不能随便由着性子去擦洗。祖母伺候月子有的是经验,几个孙子哪个不是她忙前忙后,一边伺候大人,一边招呼胎娃。小米汤早上熬一大锅,又是红枣,又是鸡蛋,石子干馍就挂在炕头的墙上,天天喝在炕头,吃在炕头,偶然下个炕头还得衣衫穿得严严实实,头上裹个头巾……
这些都是母亲与祖母给我讲的。当我一只脚踩在炕窑子的沿边上,两手拽着褥子头,能自个儿爬上炕头的时候,往后的日子就渐渐地清晰了。
印象里的炕,有炕沿,有炕台,下面有鞋窑子,炕火窑子。看似是个实疙瘩的土台子,其实里面都是空的,那空隙,夏季防潮,冬季生火流烟,构造颇为巧妙。小时候,冬天很冷,除了热炕,哪儿都是冻手冻脚,没个热气,一群娃儿喜欢上祖母的热炕头嬉戏打闹,叠好的被窝塌了一炕,炕上的单子揉成一团,每当忘乎所以、蹦蹦跳跳之时,帘子外就会传来祖母的大声呵嚷声:哎呀,你们给我疯得慢点,炕上泥坯踩塌啦……
泥坯是被踩塌过,踩塌了可以换,卷了褥子,揭开席子,取一块破的,换一块新的,清理了炕里的堵塞物,摊平了新泥,勾上缝子,用泥皮子抹了收平,晾上两天,席子一铺,炕还是那个炕。人之初天真,娃之初爱动,那个时候谁见过蹦蹦床呀,欢呼雀跃可以理解,蹦蹦炕那可是不允许的。
二
读小学的时候,我夜里常常是跟着祖母睡的。大冬天,下了自习,穿着两只棉鞋,踩在咯吱咯吱的雪地上,回到家额头冰凉,耳朵扎疼,手像个冻萝卜。推开大门,门关子一响,祖母就赶紧迈着小脚下炕,拉开厦门的木闩子,揭开门帘子,把我弄进屋子里,热热的手心捂着我的耳朵说:快把手塞进炕褥里暖一暖……那是她烧的热炕,我每晚都在重复着那一个情景与动作,那如同肌肤上的体温,是满满的亲情与温暖。
祖母炕头有一方很小的窗户,窗户上镶着一层薄薄的玻璃,每天早上窗外刚蒙蒙亮,我都会看到玻璃上那些美丽的冰花,那冰花像花又像草,有时候是锯齿般的叶子,有时候是水晶一样的韵致。那些冰花虽然没有绚丽的色彩,但却有蓬勃与茂盛的纹理,很梦幻的样子。那些年,我常常想着或许有人夜里在玻璃上画画,那灵感与灵气就在我身边,有时候渗入我的梦中,让我觉得那晶莹美丽的冰花解读起来是那样的熟悉。坐起来,裹上体温暖过的棉袄,用指尖去抚摸,滑滑的,冰冰的,指甲略用点劲儿,就会划下粉末样的冰屑。有时候,院子里有影子来去,我就使劲地呵着热气,冰花就“烧”出一个洞来,它似乎流着夜的眼泪,让我看着祖母的一头白发与佝偻的身影……
曾经的乡间,冬季取暖全靠热炕。白天不蒸馍,天擦黑就得烧炕,天天不燎那么一把柴火,夜里被窝冰得腿都伸不进去。祖母常常收拾了锅头,喂了猪,然后迈着小脚,踱着小步,从打麦场里拉回了一筐麦衣柴,一半是干哗哗裹着土腥,一半沤着湿气,那些柴火,得把家里几个炕都得燎一把。她拉一个小板凳,用洋火燃着穰柴,塞进几把棉花柴,等火苗子突突跳起,橘红色的光泄出炕窑,涂在她的手上,抹在她的白发上,面孔的明暗异常分明,像油画一般温暖。她手持木棍子,一把一把将麦衣往炕窑子里撒,一层火,一层烟,一层潮潮的麦衣往上面一盖,用棍子缓缓地往里面推一推,最后盖上盖子。那木盖子上面有用火棍钻的五个窟窿,很像一副面孔,有鼻子有眼的,问祖父,祖父说那是吸气的,祖母说是出气的,不管是吸气,还是出气,但我一直把那当作炕的鼻子。
结火与麦衣在炕里面慢慢地烧,热气在炕下慢慢地温,一个时辰不到,炕上的被窝下温温的,暖暖的,祖父坐在炕沿上,披着棉袄,端着水烟袋,一会儿噗噗,一会儿突突,丝丝旱烟伴着一家人说着闲话儿,祖母在炕头又响起她那架嗡嗡嗡的纺车……
那年头,来了客人就招呼人家上炕,炕头是暖和的。正月初四,年年待客,女子外甥,七姑八姨,来了先上炕,家里四个大炕,天刚明就被祖母烧上柴火,等到客人进屋子,祖母常常会满面笑容地招呼道:鞋脱了,炕上暖和。那些年,待客两顿饭,早上客人到齐,男人坐桌子,婆娘娃娃在炕上吃,一方炕桌,摆上四个凉菜碟子,软面麻花打个底,臊子面碗端上来。只见炕下一层棉鞋,炕上一圈盘腿客,十多只脚丫子围在一起,又是夹菜,又是挑面,坐的是热炕,吃的是热面,汗浸额头,口吐热气,气氛好不温暖。
第二年,四叔结了婚,新媳妇第一次回来过年,祖母早早就把炕铺好,烧了炕,贴了年画,满屋子洋溢着温暖与喜庆。炕头是一圈子新画的炕围子,颜色花花绿绿,艳丽夺目,墙上又是胖娃娃,那情景好不吉祥。婶子是城里人,回到屋子,解了围巾,手塞进桃红色缎子被窝,望着炕头一个个大头娃娃,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脸上泛出潮热的红晕……
三
我念初中的时候,家家户户有了炭,冬季有了炭炉子,那炉子与炕结伴,那叫“挨炕炉”,又能做饭,又能取暖,除了屋子热,炉子口那个通炕的窟窿,白天黑夜抽着热气,吸着煤气,把炕上烘得温温的,晚上不但睡炕头暖和,白天还可以在炕上醒酵子馍馍。平常,炉子里塞一疙瘩湿煤,中间戳个眼子,上面蹾口锅,一天到晚都有热水。晚上炉子戳开,热油蒜片子一炝,砂锅酸菜一炖,满炕上飘香。
后来,庄稼地分了,庄稼人吃饱了,吃饱了就想着挣钱,挣了钱就想着盖新厦就得拆旧屋,拆旧屋就得拆旧炕,旧炕就像乡间耆老,像革命洪流前的旧势力,在以后的几年里不知不觉地被如火如荼的盖新厦运动洗劫一空。
几十年过去了,炕为何物?孩子们早已一脸茫然,唯独我这一代人记忆犹新。在乡村,不管是硬板床还是“席梦思”,后半年,想睡个热被窝暖暖身子,不给电褥子插电那可是不行的。“炕”,虽然沦为一个文物词条载入民居史,但它带给几代人的温情总是难以忘怀的,那故事,那故人,那温情,啥时候想起心里都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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