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桃源
唐代不少诗人都有外号。最著名的如李白被称为“诗仙”,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杜甫被誉为“诗圣”,少陵只为苍生苦,赢得乾坤不尽愁;王维号称“诗佛”,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刘禹锡美称为“诗豪”,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李贺挽为“诗鬼”,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诗仙”使人爱,“诗圣”使人敬,“诗豪”使人喜,“诗鬼”使人悲,而“诗佛”呢,那就令人既羡且慕了。
王维(公元701年~公元761年),是盛唐时杰出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他祖籍祁县,其父迁居蒲州(今永济),蒲州在华山之东,遂为河东人。除他之外,唐代诗人中另外两位“王”姓大名家王勃和王之涣都是山西人,山西可谓地灵人杰,极一时之盛。王维令人羡慕的是少年得志,他本来极具才华,如传世名作“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他17岁时初次离开家乡客居长安时的作品,少年的试笔之作竟成了千古绝唱。加之岐王李范这些当权派慧眼识人,开元九年他年方弱冠就成了进士,其后虽遭贬谪,但仕途大体上比较顺利,不像同时代的王昌龄、杜甫等人命运坎坷。尤其是安史之乱中他和一些官员于长安被俘并被迫接受了伪职,后来唐玄宗与唐肃宗秋后算账,王维因为当时服药佯为瘖疾,即吃哑药装作不能说话,并私下写了“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凝碧池》)一诗,不仅免于清算,而且责授太子中允,和他以前所任“给事中”(正五品上阶)相当,后来还迁给事中之职,终尚书右丞,故世称“王右丞”。所以有人说诗虽不可以疗饥,但有时竟还可以救命。当然,最令人欣羡的还是王维在诗歌创作上的成就和影响。
王维是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领军人物,与孟浩然一起并称“王孟”。除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老将行》)等其他边塞诗篇,他还有大量的讴歌山水田园的秀句华章。它们是忙碌浮躁的现代人灵魂的避难所,读来不仅可齿颊生香,而且能心肺如洗。作为此类作品的先声,他19岁时所作的《桃源行》就是如此:“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虽然和《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样,只能称是他青春年少时的啼声初试,然而初日芙蓉,自有它动人的风韵,置于唐宋以来众多咏桃源的佳作之中,仍然一枝秀出,光彩夺目。
这首诗,虽然以桃源为“仙境”,和陶渊明原来的意旨略有不同,表现了王维以庄园别业取代原始乡村的士大夫趣味,但全诗大体上还是演绎陶渊明所描绘的乌托邦。我以为,王维此诗胜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可以与陶渊明的散文《桃花源记》比美,的确不愧是少年名作。
在体裁上,此诗是七言古诗,简称“七古”,唐人又称为“长句”,属于古体诗的范畴。唐代诗人所写的古体诗,常常冠以“歌”“行”的字样,此诗也冠以汉魏南北朝乐府诗题所常用的名称“行”,分为五段,有起调,有转节,有收结,首呼尾应而天球不琢,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整体。苏轼曾称道王维之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桃源行》也是这样,读者细加体味,可见王维这位南宗山水画的开创者,将构图、线条、色彩、明暗这些绘画要素融入诗中,使诗情与画意交融无间。不独此也,中国诗歌与音乐早就结下了不解之缘,跳的是手牵手的双人舞,而王维又是高明的音乐家,他的作品自然富于音乐的听觉美感。例如全诗两句或三句一韵,随情转韵,总共七韵,如同花开花落,有似珠走泉流,不仅具有绘画美,而且具有音乐美。在语言的安排驱遣方面,句式骈散结合,多用对偶句,其《老将行》如此,《桃源行》之“坐看红树不知远”与“行尽青溪不见人”“峡里谁知有人事”与“世中遥望空云山”“自谓经过旧不迷”与“安知峰壑今来变”等,首尾贯穿,于散行的回风舞雪之中,平添一番典雅凝重之美。
李白与草书大家张旭是王维的同时代人,李白出川后寄寓湖北安陆时,写过别有寄托的《山中问答》一诗:“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张旭更直接作有《桃花溪》诗:“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它们都是清新隽永的绝句,可以和少年王维的《桃源行》对读。
基督教有“伊甸园”,佛教有“净土”,道教有“蓬莱仙境”,“桃花源”本是身处乱世的陶渊明的理想国。因《桃花源记》中有“武陵人捕鱼为业”之语,今日常德市桃源县西南有一处山水即以“桃花源”为名,唐代诗人多所吟咏,遂成名胜。多年前的一个阳春三月我曾往游,并作《春到桃花源》一文。桃花源外,已是没有古典的现代,车马交驰的公路代替了桃花溪水,鳞次栉比的宾馆和度假村取代了竹篱茅舍;然而,桃花源里,桃花却仍然犹如陶渊明的游记里和王维的诗句中描摹的那般,桃之夭夭,灼灼盛开。
李元洛/文 (《双鸭山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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