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城光谱_凌仕江
我是在一个没有星光的长夜抵达运城的。路边,时而可见农家院子满树的柿子,在稀微的灯火中,红得像孩子旧年举在风中的纸灯笼。凌晨两点,绿皮老火车跨过黄河,人在车厢里,毫无知觉,多数人则成了喊不醒的沉睡者。若是白天,想必我定为初见北方的河流而在心里大呼小叫——毕竟这条被誉为母亲的河,已在唐诗里淌了一千多年。在南方之南的丘陵,我敢说那些在讲台上臆想黄河千遍万遍的教书育人者,他们也只是一个沉睡者,如同我一样,没有见过黄河。眼前的运城,此时早已进入昏睡模式。几辆出租车,摆放在火车站门口,无人招呼。高过秋天的风,穿过街道两边的栾树、小叶女贞以及槐树等植物的花朵,建筑在它们的透视中尽显宽松格局,满城弥漫着北方九月的小暖意。而我出发的南方都城,此刻,注定叫嚣着不夜的霓虹与闪烁的盆地冷意。
第二天,我开始了满城找寻,可终究没有找到那条想象中泥汤色的老运河。街边竹椅上打瞌睡的白帽老人说:“我们这里并没有你想象的运河。”这可浪费了多少我在南方关于大运河的念想呀。不过,友人很快带我途经一片盐湖——它的颜色像加了糖与奶酪的咖啡,甚至感觉含有化学添加剂成分,尽管只是透过车窗多看了几眼盐湖,可它还是让我迅速找到了运城的历史底片。不难想象,往日最火热的运城出口贸易,就在这热火朝天的盐湖上了。
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运城的盐湖,不仅是一座古城的母亲湖,早在四千多年前,它已是国人食盐的最早供应地。它完全可以替代一个写作者想象中的运河。我们每个炎黄子孙身体里流淌的血,都带有运城盐湖咸咸的气息。
比起我的出生地千年盐都四川自贡,运城的盐湖早了两千多年。不同的是,诞生于新生代第三纪喜马拉雅构造运动时期的运城盐湖,属于典型的内陆咸水湖,因其大量的硫酸含量,人在上面可以飘浮不沉,所以又被誉为“中国死海”。自贡盛产的井盐,是从地底深处开采上来的,有的盐井深达千余米,开采时间两百多年。在那座川南丘陵地带的小城里,至今可见高高的盐井天车,每一口盐井都有一架天车,有的天车高达一百多米。许多年来,它一直是盐都的非遗标志。可令我想不到的是,当年那个在自贡领导人民凿井汲卤制盐的人,就是运城人李冰。
不知李冰在盐都自贡的制盐技术,是否从他的故乡山西运城引进?李冰年轻时候是否有过在盐湖上漂浮的经历?这样的画面值得人任意猜测。比起运城盐湖,自贡盐业的诞生只能属于年轻派了。之于人类体质离不开的盐,或许换个角度,运城与自贡,都是值得人铭记的地方。至少对于一个出走者来说,这南北之间两座小城的内在联系,我找到后就更不该遗忘。
在运城,见到李冰,实属意外。不知这样的人生际遇潜藏着怎样的秘密?在北方的运城,见到一个熟悉的人物,是件分外亲切的事情,好比在陌生的环境里,忽然握住了故乡的体温。在南风广场两侧巨幅壁雕上,李冰手持笏板,大义凛然。他背后的陪衬者不是制盐者,而是手抡木锹躬身忙碌的治水人,这很难让我联想到他与盐的关系,而是伟大的千秋功业都江堰水利工程。难怪在华夏大地的文化苦旅中一路行吟江山的余秋雨先生,会在笔下将都江堰视为比长城伟大的工程,我想余秋雨对李冰这个人物一定有着历史之外的深刻解读。在李冰的左上方是马上腾飞的关羽,而在李冰的右下方则是雍容华贵的卫夫人,这几个人物聚在一起就十分有意思了。关羽自不必说了,在这三人里,他的浮雕面积相对大一些,可见他在运城历史版图上的重要地位,而卫夫人可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老师。这不同时期的人,在当时都干着不同的事情,他们要在一起谈论点什么,会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因为时间关系,他们只可能选择穿越的方式,才能够雅聚一起。好的是,他们都在一座城池里,不需要坐飞机或打的,随便传个信就可以推杯换盏。这还只是壁雕中的一小部分。
若是悉数过来,一天两天时间都不够。比如柳宗元、关汉卿、杨贵妃、薛仁贵、司马迁、女娲等或人或仙之辈,他们也在壁雕上聚会,这不分人间与天堂的交汇,不得不说运城自古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那么多能文能武的才子佳人,以及造福华夏文明的神人共同撑起一片历史的天空,使其一座小城的过往,在纸页被风翻动的灿烂与不朽中,衍生了时间的宽度与长度。
这里面可能最逍遥的人物当属八仙过海中的吕洞宾吧。他逗逗仙鹤,手弄胡须,宝剑从不离手,路见不平剑出鞘,一个人想飞就飞。我小时候在电视上很羡慕这个人。眼前的浮雕里,他白衣飘飘,坐在云端,像个谁都不敢去惹的庞然大物。当时,我真想坐下来,哪里也不去,就陪他喝两瓶汾酒。
如此风流人物,在运城恐怕再几桌也排不过来,他们留下的文脉与遗产,一千个王羲之也书写不完,但运城因这些人物经年散发的古意与笔锋,则可载入一座城池的光谱,照耀千秋万代。
(凌仕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西藏作协会员,东方文学创作学会理事,专栏作家。2012年11月,凌仕江的散文《西藏的石头》获得第六届老舍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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