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2-11-30 09:51:24

一线天风百家岩_卢静

黑而圆的羊粪球,星星点点撒在谷底。随着老汉吆喝声的远去,一群活蹦乱跳的山羊,沿着弯曲的小径下了坡谷,又翻过对面的山梁。十余米外,几座简朴的院落,一只鸡咕咕叫唤着,扑腾到矮栅上,闲立的姿势,让人不由想起《诗经》里的诗句:“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只是天色还早,才下午三时多,我坐在圆石背后。微雨过后,被一排小树遮蔽的菜园,愈发流青漾翠,搭起的架子上,一粒粒吐出属于秋天的深浅果红。一老一少两妇人,各执一编织袋正忙于采摘。她们对游人早司空见惯,只管操着本地口音搭讪。对山梁屋舍的邂逅,却像突如其来的一笔,让我感到新鲜。

    本打算告别云台山了,临近汽车站检票口时,忽听七八个旅行的青年学生说,百家岩景区虽没开放,倒也有山路可访,她们穿过马路,从参差树丛里的岔口钻下了坡。

    我的心头陡然一振。百家岩,竹林七贤啸傲的地方!若去观瞻,回焦作市就晚了,再赶一班火车有点匆促,可若误过百家岩的容色,岂不遗憾!我决定沿另一条乡路行,绕过一片种植玉米等作物的田地,找到一个坡头,远眺一下奇峰云岚。山中天气变化快,雨点已嘀嗒落到树梢,我撑开一把伞踽踽而行,远远近近的深壑幽涧似乎都应答有声。当一株参天大树古意斑驳,却击透沧桑般沉默兀立,蓊蓊郁郁时,四周浓烈的野草气息,揉合着几缕乡村的牲畜皮毛味儿,我就来到了圆石。

    鸡羊屋舍菜园,掩在绰约山影中,使背负行囊的我,蓦然闯入一个几许陌生的王国。却另有一世界叠合其上,我举颈纵目,群峰嵯峨,没来得及回味,只觉潮润的岩石,被雨后日光淡淡一晒,散发出独特的色泽。

    “乱世苦魂”是我浏览网页时,瞥见的一个词语,不经意,就敲响了心中的磬。对面山梁上,一队人正向百家岩跋涉。我顺石势而望,两峰屹立,冷蓝,暖青,正拔出淡淡流淌的雾岚,重过千万钧,轻得又似乎,仅仅为一片光泽结晶,就连双峰的轮廓,奇兀中不失缓和,清峻里又透出几分浑朴与亲切,像极了我幼年的想像中,松下童子手指的“言师采药去,云深不知处”的意境。

    嵇康当年,是否也坐澄碧的水畔,一朝一暮,仰视着拔上九霄的峰?起先,空气骤然浓缩,有一个静止的瞬间,使六合之内的气流完全铁一般绝望冻结,然后缓缓延宕,起伏,羽翼一般舒展。雪湍飞浪,激出幽暗迂曲的石穴,猎猎天风,绕着悬崖峭壁匐匍、澎湃而海涛一般回旋,崖柏的清香袭人而来,甚至,夹杂着洪荒的气息……一切,是否酝酿《广陵散》最初粗疏的音调?山谷轰鸣,旭日喷薄,是否,他曾目不转睛,盯住一只被金线勾勒的鸟俯冲向虫蚁聚族的沼泽,又举喙扬首,盘桓而上,略嫌臃肿的身躯迅疾擦过云层,却被驱逐它的暮色,一些浊腻、荒凉而迫不及待笼罩一切的黑暗吞噬。

    悠游徘徊之中,俯仰自得之下,百家岩悬崖下的霉苔,司空见惯的灰黑色汁液,曾让嵇康心惊肉跳过吗?或者,是令人窒息的绝望。汉末黄巾乱起后,烽火四起,疾疫盛行,死亡蚁聚,遗留给近两千年后的我,是千里无鸡鸣、白骨蔽于野的凄凉民间,是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的生命短促、世道多劫、沉郁悲凉的人生感喟。“徐陈应刘,一时俱逝”,连曹植曹丕也都只活了四十岁。况且,知识分子裹卷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自然难于幸免,豪贵粱肉犬马、穷奢极欲,政局险恶,改朝换代频繁,一幕幕让人魂悸的镜头上演。气氛恐怖的高压下,四处渗露同一个音调,“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苦尘露,天道邈悠悠”“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

    然而,不仅如此,一种封藏已久的绝望缓缓发酵,对士大夫群体来说,从先秦百家争鸣,到战国秦汉之际道统、学统、政统都趋于合一,独立的思想一旦成为普遍贯输的意识形态,便受到轻蔑,一位著名历史学家评论西汉末年王莽改制道,通常,只看重一个时代的标志事件,但对人们历史观长远的微妙的影响,更应该加以留心,大意如此吧,无论王莽是否哗众取宠,他迎合了当时士人的心态,记得葛兆光先生在《中国思想史》里写道,儒生被边缘化后,始终以过苛的个人及社会道德标准,以经典历史知识为主的博学,以捍卫生命尊严的执着,努力彰显着知识阶层的存在。而王莽的失败,无疑是对士人理想图景的打击,甚至造成一种心理暗示:时下社会的现状,惟有承受,不要试图改变。再向下,东汉,“同志”一词在士大夫中逐渐流行,思想者连同知识权力,被挤到历史偏僻的角落,把舞台中央留给与皇权密切相关的外戚与宦官。然而,集体的抗争,一边遭遇两次大狱的严重打击,一边是对互相标榜又彼此牵累的反思,不能不发生心灵以至生命的危机,不能不指向对个体精神的反复追问与旷远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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