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2-12-17 17:10:11

真正的乡村_李彦芳

真正的乡村,必然有风有雨有泥泞,更有无尽的炊烟、一汪汪的池塘和厚重而广袤的田地。我常常回想起儿时的乡村以及依偎在它怀抱里长大的生命。这份回忆是一种纪念,是一种深藏于心的敬畏和热爱。



路,是一个城市的门面,宽阔、气派、平整、油光锃亮,会给人舒服的感受。行驶在这样的路面上,眼瞅着前方高远的天空,心都会飞起来。而乡间的路,狭窄、逼仄,甚至凹凸不平,充满着未知的东西,但走在它的上面,心却是踏实的、稳定的、安静的,仿佛浮躁的尘埃瞬间落了地,回归祥和的世界。

乡村,是一个温暖的词,它充满着泥土的气息、大地的芬芳,经常令我心醉神迷。乡村里,到处都是土路,自然天成,日久成石,只有在雨天泥泞时倒上些灰渣什么的在门口。乡间的路在天地间,任你风吹雨打,也不会有半点怨言,它安分守己地在那里,等着庄稼人行走。

一直以来喜欢走乡间的路,微风拂面,发丝轻扬,穿着妈妈做的布鞋,走在乡间小路上,心情便如鸟儿般欢乐。

记得十来岁时,妈妈让我去姑家拿老鼠夹子。好像是午后时分,初秋的阳光灿烂温热,我穿过大路,走在玉米地里。即将成熟的玉米在风中发出唰唰声,我走在已经被踩出的小径上,方圆五里都无一人,只有我与寂静的玉米、与脚下的小路对话。那时,我是玉米的行者,玉米是我的保护神。午后的寂静仿佛要将我超脱,微妙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后来,我去了镇初中上学,来回也是走路。我常常选择走乡间小路。一是近,二是幽静,可以自由地想东想西。

记得有一次,与两个同事相约步行去十里外的县城。穿过相连的村庄,我带着她们走上了田间小路,路上洒落着牛粪、羊粪,各种无规则蔓延的草类,一个同事有点不高兴,嫌这路不干净、不平不好走。我觉得很纳闷,不是一条很好很安静的路吗?路上的这些不是很正常的存在吗?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慢慢理解了同事。她从小生活在城市,几乎没有和村庄的牲畜家禽还有土地打过交道,她不喜欢农村的景象,只喜欢农村的空气。而我则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对于这一切,感觉自是与她不同。自此,我得出一个结论,没在乡村生活过的人不懂得它的好。就好比哲学家说:没经过省察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

去年在西安,女儿带我去市区的高楼里吃丰富的自助餐,逛花灯如昼的夜市,品尝各类小吃。这些,似乎是享受繁华人生,好像这才是人生的寄托。可是,我每天必去的要走的路,是附近的仁村之路。走过五百米的水泥路,就是广阔的乡间。春天,我会走到麦地边,刚有一尺高的麦子显得稚嫩而翠绿,用手轻轻抚摸它们的脸,再拨开看看里边的白蒿、花花菜、芨芨草,仿佛自己成了它们的一分子,静置在天地间、阳光下,唯我独静、独思。

每天走乡间路成了我的享受,午后总要一个人静静地走走。一次,跟着手机导航向一个村庄走去。奇怪的是,导航竟把我引到了一条地地道道的乡间土路上,让我好久都讶异于这么安静偏僻的乡间路竟然会出现在导航里。广阔的田园里有新堆起的坟茔,有焚烧的垃圾,也有家畜的粪便,干枯的杂草在秋天里乱象丛生。偶尔走过的小树林里,有几种鸟的啁啾,有的急切,有的缓慢,好比人的性格一样,在它们的世界里发挥着自己的个性。路寂静如初,一个小时的乡间行走,让我的思绪飘回儿时,独自走玉米地里小径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人这一生走过的和将要走的路很多,高速、低速、风光无限的大路,窄小崎岖的小路,危险难攀的山路等等,任你选择。蹉跎半生,我也走了些路,但还是喜欢乡间的路,它永远以一种低姿态的平实在那里等待你、迎接你。而它的旁边,总会有出其不意的惊喜,这些惊喜是大自然给予的。比如一头牛、一只羊、一群鸟,或者一丛生命已经凋落的杂草。



什么是乡村的门?我小时候这一命题是不存在的。因为我的村庄及大多贫困的村庄是没有大门的。

没有门的村庄,像敞开的怀抱,谁都能进来。四季风不用打招呼,说来就来;天上雨,要降就降,村庄就是默默接纳的容器。村庄也常常容纳一些要饭的人。他们衣着破烂,蓬头垢面,拄着拐杖,手捧脏碗,要么走街串巷,要么蜷缩在一个墙角。这些人往往是家乡发了大水,或者遭了天灾逃难来的。

好多次,我把一枚枚一分钱两分钱的硬币投进他们的碗里。有一回距离我家不远的墙角坐着一个典型的要饭人,他长发如草,衣衫褴褛,只瞪眼不说话,一连坐了好几天。听说他是个哑巴后,我给他投了两分钱,然后快快地跑开。因为害怕他那无神且凶恶的眼睛。回到家,爸妈说那人是装的,手脚都健全。于是,我又跑出去,远远地看着那个乞丐说:有的人不劳动,装要饭的骗钱。我看他一只手狠狠地指向我,眼珠子似要瞪出来,吓得我赶紧逃离。也许做了好事却害怕被欺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所以,这件事记忆犹新。至今,我还能记起那双令人恐惧的眼睛。

因此,一个村庄没有门,会发生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亲戚来了送一筐鸡蛋,或者拿上一些自家种的豆子,大路口的那棵老树和路旁的石碾子都看在眼里,时间久了,它们也似乎认识些人,就默许了。乡村就是这样,没有门,一切生物和人都来去自如。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的门开始是小小的两扇木门,挂着一把从不上锁的小铁锁。门经常是吱扭一响,来个人就相当于打招呼。而家里的门也是木制的两扇门,夜里一刮风,便呼啦地前一下、后一下,像有人拽着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到八十年代末,搬到新房子新院子,也就换成了铁门。那时也有许多农家是没有门的,经常夜不闭户。

我喜欢看门,看一个门里的故事。无论怎样,没有门的农村小院却是我向往的。有一年五一假期去旅游,在山间停留时,在绿色的田野尽头,有几户人家,院里晾晒着衣服,放着多种农具,没有门的小院风景一下子闯入我的视野,我感动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看了半天。

近年一次,一个朋友叫我去参观他们村的新规划新变化。在一座久无人居住的院落前,我们站立了好久,它的两扇低矮窄小的木门,历经风雨,斑驳古朴。那一刻,恍若看到这个院落的主人,戴着一顶麦秸编织的草帽,向这边走来,肩上扛着刚出土的玉米或者红薯,推开木门,一跨而入。这个小木门什么也挡不住,历经岁月沧桑,它依旧在那里,等着今天的我去看它,感受它古老的气息,想象它为之避害的院落里有怎样的人生!

住过几年的楼房,门与门的距离仅一两米,门一关,宛若两个世界。邻居咣当一下关门的声音,似乎能穿透身体,撞击到心脏一样,又好像狠狠地把你推开,心瞬间跌落。

如今,大多的新农村都有了大门。昭示着豪华与庄严或者文化气息的村大门,在若干年后也许会被写进史册,但这种气象非凡的大门给人一种森严感,而不像无门的村庄,或者用大块石头当门的村庄,让人感觉朴实可信接地气。



我经常觉得,乡村是大地最受宠的孩子,它拥有世界上最奢侈且金钱无法买到的东西,比如新鲜的空气、袅袅的炊烟、清澈的溪水和野蛮生长的花花草草。重要的是,城市车水马龙间、高楼大厦里永远无法见到牛、羊、鸡等家畜家禽。

乡村,连接着大地,所以村里人大多时候匍匐在大地上,在田地里找寻生活的道道。他们的概念里,土地是生存的根。他们对土地的情比对爱人还深切。什么季节该种什么了,什么时候该浇地施肥了,什么时候要套种了,都了然于胸。记得我家在山涧里有六分地,一次跟着爸妈去地里,沉寂一冬的土地冷漠坚硬,我死活翻不动,等沉重的铁锹刚翻动一块时,爸爸和妈妈早已翻开了一大片。父母辈都是在泥土里刨食长大的,土地对他们也报以深厚的情谊。他们认得它,它也懂得他们的苦,收获时给予他们丰厚的回报。

人与土地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从出生到死亡,谁也无法不在土地的怀抱里。听爸讲,我的爷爷是外乡人,来到这个村庄时一贫如洗,一无所有。但爷爷勤快要强,被村里接纳后,凭着不服输的一股劲,硬是开垦出一片无人种的地,田地逐渐地扩大,家境富裕起来。这让我想起了《大地三部曲》里吃苦耐劳的王龙,一步步摆脱贫穷走向富户的故事。直到死,他都要回到村里的老屋,屋前有他一眼能看到的、低了一辈子头的、热爱的、比生命更重要的田地。

乡村的人与土地的情剪不断,人与人的情亦真挚朴实、深厚浓稠。儿时的乡村,谁家有喜事或者白事,蒸馍、捏猫耳朵、炸油饼,过年炸麻花和油糕等,都会有邻居来帮忙。也都是实打实地干活。过事蒸馍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事过得大,蒸得多,这就需要身强力壮的女人来干活,因为那时的男人大多不做家务。我的妈妈个子高,干活不惜力,只要过事的主家一声招呼,我妈天不亮就去帮人家家起面去了。一次,邻居大娘儿子结婚,让我妈帮忙。那时我妈心脏不好,不能劳累,但她不好意思推辞,便承诺了人家。大冬天的早上寒风呼啸,我妈强撑着起来,去大娘家起面。硕大的几盆面都是我妈给起的,等人们陆陆续续来了,我妈却晕倒在地,在家休息了几天。那时,十三岁的我第一次学着和面做面条。那时的人为了情分,可以选择不顾自己,如同春天里的花草树木,不开花不长大,便有负于春天一样,那么自然,甚至和谐。

那时,爸妈都忙农活,五岁的哥拉着三岁的我经常在邻居一个婆婆家玩,也经常吃饭。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村里也时常有人来我家串门聊天。多少次夜半醒来,都听到爸和他的朋友卷纸烟聊天的声音。而妈妈则是坐在织布机前,左右前后来回发出穿梭子的叽叽声。那时,他们表达出的情分就是串门。串门,多么深情而自由放松的一个词啊。没有任何忌讳和借口,随意自然,想去就去,爱来就来。即使隔着墙,也能闻到邻居家飘来的饭香。这是一种温暖。

我爸是村里的文化人,能写一手好毛笔字,也会理发,每到过年,家里都会来许多人,让写对联,或者理发。爸爸忙得不亦乐乎,经常是直到除夕夜幕降临,还在帮人写对子。

农村人不会讲些高深的道理,但他们对牲畜的爱护往往胜过自己个儿。在地里耕作时,主人会让劳累了一上午的牛歇一歇,摸摸它沉重的头颅,对它说上一句温暖的话。他们把牛当作家里的一分子。乡间,没有鸡打鸣、牛哞叫、羊咩咩的声音,路上没有动物们的粪便,如同少了一道应有的景色,索然无趣。

乡间,在尘封的日子里绽放着音容笑貌,把一道道情和爱镌刻在时光里。随意里有热情和纯朴,苦乐年华里有不尽的笑声。这份情是土地里长出来的,磨坊里磨出来的,麦垛里堆出来的,盖房子时砖瓦里流淌出来的。它们,深远、悠长,令人幸福绵长。



风,是天空给乡村送信的使者,它先把路边的大树梢摇动一下,然后从高到低,把大地上的每个物件都抚摸一遍。受了它轻抚的大地,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人走在风里,心像风筝一样向着天空晃去。

乡间的风来得比较舒缓,像弹奏季节的变奏曲,或温煦,或炽热,或清凉,或冷峻,都在与大地上的生物、动物作着深刻的交流。它们会告诉风,你来得早了,土地还没准备好,看,那块地还需要再锄锄;要么,你来得太紧了,等我们离开这里,回到谷仓你再来么。可是,风就是不言语,它就想唤醒懒惰的人。

风是乡村的语言。乡村没有风是沉闷的、寡淡的。比如说,春天如果没有风,即使惊蛰到了,花草树木和种子发芽都会慢半拍,像不合音符的弹响一样,乱了。风来了,它们才会活泛起来,就连池塘深处的青蛙都会蠢蠢欲动。风是乡村的蛊,一来就迷倒了一大片。

炊烟是村庄该有的样子,是乡村的标志和魂。来到有炊烟的村庄,才像有根有温暖。但,风是炊烟的助力,给它东扭一下,西挑一下,把炊烟弄得一会直,一会弯,弯弯曲曲向最高处徜徉。风把炊烟鼓动得妖娆多姿,把城里来的人心也搅动得失去了理智。

风来到村庄时,村口的大树和石头先知道,等它们告诉你后,风才能来到村庄,与各种各样的物什会面交谈。风把田野都捋了一遍,然后才穿越而来,从高到低,由浅入深,由外到里,直到家门口。它告诉你说:我来了。于是,你的门也和着它的节奏,前后轻摇。有可能是告诉你,一会有雨,收拾好院里的家具,要么是让你知晓明天的天气如何,早早做好相应的准备。总之,来到乡村的风,它是有灵性的。

风的灵性很不经意。如果你的院墙很高,院子里的菜呀玉米呀什么的,肯定不如邻居家的。邻居家没有院墙,只是用玉米秆或者木栅栏围成,风最爱见缝插针,动不动就钻过有空隙的栅栏,把院里的菜都摸一遍。风的手很长,就爱摸这摸那,摸过的东西就会有土,有土的东西就有光阴爬过的痕迹。风是明白的,它来了不会不留下点什么就走。它知道,它的使命就是留下痕迹。

乡村的风,来来往往,穿梭在田间地头,轻缓舒适。即使它刮了上千年,都永远带着对乡村的爱意和理解,做农民们的手,抚过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荒地老。

风对乡村唱着深情的恋歌。



乡村的院落自带神秘感。风吹醒了鸡,吹落了猪们的春秋大梦,带来了晨光。鸡唱响了白昼,一夜的迷惑凝聚在那口不深不浅的窖里。

窖是乡村的暗物质,它的前生今世便是院子里的一口土井。秋天的番薯大批量成熟了,却无处安放,聪明的农家在自家院子里打下一道深达两米的坑,称为窖。他们把红薯、萝卜、白菜等储存在窖里,以度过寒冬。

小时候,我家门是木栅栏门,泥土院子,只有两行砖头摆放的小径拐个弯通向屋里。门的旁边是一口两米深的窖,旁边围着带刺的枝杈。每年秋收后,父亲和母亲便把一筐筐的红薯放进去。为了进出窖方便,父亲在窖的两边挖了小窝,便于脚踩。自记事起,这口窖便充满了神秘感,如同儿时见过的一口大井一般,令人害怕和向往。我怀着探究的心情走向它,走近它,终于有一天,我不知道怎么突然掉了进去。等清醒过来,脸上有一道深长的血色划痕,过了好多年,这道疤痕才消失。

打窖,在乡村常见。那时为了储备粮食和蔬菜,大多人家会在院子里打窖。窖是他们的希望,是冷库,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踏实。经常听母亲对父亲说,去窖里拿几个红薯或者一棵白菜。冬天,呼呼的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把一场大雪吹来,眨眼间天地一片洁白。我家的窖也看不见了,院里一片平坦。这场雪似乎封锁了大地,所有的东西都没了踪影。但快过年了,父亲挪开沉重的木窖盖,下去拿吃的。我跟在后边。此时,一股温热的气息扑上来,我感觉到它的温度和神奇。悠悠天地间,竟然能有一股温暖从下面漾出来,直击心扉。

神秘的窖穿透时空,在村里院落间生成。在乡间,只有在这里,窖才有它存在的深刻意义。那时的父母们都能看见,窖里储存着全家的希望、期待及来年的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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