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 _李立欣
冬季,地里没了活,母亲带着没有念书的小妹去了城里照顾父亲的生活。我和大妹在村里念书,自然被留守。那天早上,父亲从孤山根接来了张家的孙氏,母亲的姑母,我的老姑。老姑带着四个包袱与一个提包,迈着八字小脚步,满面春风地来到我家。她像走亲戚一样穿戴整齐,蓝呢偏襟外套,黑缎子棉袄,黑洋布大裆棉裤,绑腿的带子都闪着丝绸的亮光。鞋子是黑条绒的,脚是缠过的,头上那顶黑色平绒帽子衬托着她那细白的肤色与慈祥的面孔。
她的慈祥是天生的,细密的皱纹常常从眼角伸开,笑容挂在两鬓,常年四季,烙下了一份厚厚的和蔼与可亲。她的眼睛不大,或者说很小,但明亮,亮得溢出智慧,溢出一种人母的仪范,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爱。
老姑,我是很熟悉的,她是孙家的掌门女人,更是张家的当家人。每年正月,我都会跟着母亲去孤山下那个山村走亲戚,顺着那条沟壑幽幽的东边小路,拐过十八个弯弯,穿过几条灰色冰冷的巷子,就是沟西悬崖边上的小路,那小路衔着她的小院。小院的大门是一个像她那小脚一样形状的小土门,高低与男人的个头相差无几,门是两扇经年的榆木门,灰白的底色上刻着一条条行云流水般的木纹,那木纹被缝隙明显地分开着,有着里外可视的妙趣。穿过那个电熨斗模样的家门,眼前豁然开朗,偌大的院子里面长满没有叶子的大树,树下放着各路亲戚的自行车,一群母鸡里混着一只公鸡在树下走来走去,它们眼里流露着陌生的神情,打量着初来乍到的我们。
放好自行车,母亲解下倚架上的木盒子。我双手端上,二进门,房檐洞槽下一拐弯就是四合院,站在院子里大声喊“老姑”。老姑闻声走出屋子,双手忙在胸前的护巾上擦来擦去,依然带着她固有的笑容,那笑容能把院子里的空气都暖热了。她双手捧着我的脸,眼睛涌出无比的喜悦,说:我娃脸蛋子都冻得冰凉,快去西厦炕上去……说着,她就要为我揭门帘,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扽了扽我的棉袄后襟……
姑奶奶的炕头一尘不染,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一件细密的白色棉布单子把炕角的被子包得像一块正月里的豆腐。那方小小的窗户旁边挂着两个玻璃相框,里面是她的七姑八姨、内侄外甥,很多人我都不认识,但我能瞅见我们一家人。炕暖暖的,屋子热热的,熟悉的臊子面味儿混着砂火锅的木炭香,从院子里飘了进来。那一天,她是最忙的,也是我一年中见她的第一次,她总是不忘从偏襟棉袄中掏出压岁钱,深深地塞入我的衣袋,如同那份亲情,逼真而令人动容。
姑奶奶的到来让我的日子变得温暖而细致,种种呵护有时候也让我有些不自在。早晨,天还不亮,她就开始忙活,不是给我和妹妹煮馍馍,就是在炉子上烤馍片,不管吃啥,炒面糊糊得喝。有时候我急着走学校不好好吃饭,她就跺着她那双小脚赶上我,不是给我书包塞馍馍,就是给我衣袋里塞热红薯。夜里下了自习,书包一放,热饭就在炉火台子上。吃了饭得洗脚,那是她的讲究,也是我一冬天最不习惯的事儿。有时候,我在炕台上写作业,她就把洗脚水端到我的脚下,然后望着我笑,那面孔逼得我不洗都不行。有时候,洗了脚,她还要在屋子那边忙活,煤油灯把她的身影挂在墙上,她忙来忙去,那影子就像皮影一样,一会大,一会小,一会扭头,一会弯腰。我说:老姑,他们啥时候回来?她扭过头问我:想娘啦?我说:不想。她说:你是不想洗脚……说完,我和妹妹就笑,姑奶奶也笑。她指着日历牌说:再过几天就腊八了,腊八饭一吃,他们就快回来了。
那天是周六,一大早就有人送来二斤“毛槽”豆腐,她早早就切了丁,浸了盐,安盖停当。傍晚,她泡了一碗豆子,端到炉子边,掰着指头数:绿豆、红豆、白豆、黑豆……她数了八样说:腊八腊八,豆子旗花。明儿咱吃腊八饭。妹妹一听问道:旗花是个啥?老姑说:旗花就是面片片,棱角漂浮着油眼眼……我觉得她说得好听,也逗人,肚子里的东西一套一套的。我问“腊九”吃啥?她使劲地挤了一下眼睛,笑着说:腊九吃藕,小娃嗍手……说完,她就掀起门帘去了院子,我和妹妹不约而同地嗍了一下指头,扭头对视,窃笑了一番。
过了一会儿,她进了屋搓着手说:院子都下白了,明儿起来先扫雪。我和妹妹一听,扭过身子同时趴到窗台上透过玻璃往外看,玻璃冰凉,贴在额头上面一时有点爽,但窗外早已黑得实实在在,唯有院子地上的白色似有若无,我睁大眼睛,呼出的热气早已涂在玻璃上变成水珠,袖子一擦,我却看到了黑乎乎的自己。
躺在被窝里,豆子与小米的味儿我是闻得清清楚楚,那头顶的抑尘是一大片陈年老报纸,上面的标题,上面的插图,像钉子一样钉在上面,想事情的时候望着它,不想事情的时候曾经读过它,它像夜的底色,弥漫在我童年的星空,我常常将眼睛睁得很大,天真而空洞,是那些文字温良地陪着我的思绪天马行空。我想着城里的汽车,天空的雪花,幸福的寒假以及明儿的腊八饭,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从被窝爬起来先看窗户。窗外雪白,有些刺眼,几只麻雀缩在屋檐下的棉花柴上,像披着破棉袄的流浪客。方方的院子像一页干干净净的白纸,上面拓着老姑的两行脚印,一行连着鸡窝,一行连着西南角的茅厕。鸡,早已放了,吃了食就钻进了柴厦,没了响动。外屋子里面时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那声音伴随着一种生姜的味儿,闻起来都热乎乎。那是姜茶,茶叶、红糖与生姜熬的,倒在碗里黑褐色,喝进肚子里浑身暖洋洋。
下雪天,扫雪。扫了雪,玩雪。当我们放下笤帚,拍打了鞋子,头发上已经又落下一层星星点点的雪花。那雪花一到屋子就没了踪影,手一摸,湿漉漉。我站在锅台边,手伸在锅盖上取暖,灶膛里的柴火苗舔着锅底,橘黄色的火光映着姑奶奶的脸庞,勾勒出油画一样的暖色。她站起来缓缓揭开锅盖,锅里咕嘟着气泡,每个气泡都有豆香,我问:老姑,腊八饭有肉吗?她说:腊八饭是菩萨吃的饭,有豆不能有肉。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才能吃肉。我说:过年菩萨就不吃饭了吗?姑奶奶又使劲地挤了一下眼睛笑了。她扭身在案板上找了三个小碗,洗得干干净净,里面舀了热气腾腾的腊八饭,用盘子端上走出院子。院子的雪堆上插了一支香火,她端着盘子,平平地划着圆圈,嘴里念着一堆说辞,那些话我只听清了个“菩萨”与“娃娃”。
她让我们先吃小碗“献爷(ya)饭”,然后把长柄子炒勺塞进灶膛,热了油,“哧啦”地炒了葱花,混进锅里。妹妹说小碗里没有葱花。姑奶奶说:吃了献爷饭,福气担一担。来年麦囤满,箱柜塞绸缎……妹妹一听,低下头,一边吹着小碗里的热气,一边在里面翻拣着豆子。姑奶奶走过来,又端来了两大碗腊八饭,她让我们吃了小碗吃大碗。大碗里面有葱花,有蒜苗,蒜苗是窗台上那个黑瓦盆里长出来的,翠绿翠绿的碎末,撒在碗里像春芽。
那碗腊八饭,旗花面片润得像玉,豆子和小米早已融在汤里不分你我,像热恋中的情人,散尽了全身的香气,陶醉得一塌糊涂。豆腐丁倒是最清醒的,它依然保持着有棱有角的身材,腹有豆脉,身无豆相,它是饱经磨难后的脱胎换骨,是豆子在石磨与卤水中的凤凰涅槃。葱油是激情后的浓香,它锦上添花,放大了汤汁味道,是舌尖上最撩人的味精。
稠乎乎,热乎乎,一大碗下去背潮脖子热,额头上冒出了汗。我直了直身子,美美地吸了一口长气,把碗举到唇上,舌头完美地舔了碗边,然后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她问我吃美了吧,我笑着说:您刚才没有听见“关门”的声音吗?她笑着给我说:腊八饭,吃三天,鸡拚狗舔西虫鹐。来了不走,就有一口。说完,她端起碗走向院子,给屋檐下的鸡食盆,墙头的砖头上撒了一点腊八饭,然后她望了望空荡荡的树枝,心里分明是在惦记雪中的那些鸟雀……
腊月,白天的时光像打了折,掐头去尾,眨个眼院子就昏了下来,窗户上早早就染了灯色。白天烧了锅头,夜里的炕暖和,屋子也暖和,钢炭炉子红彤彤,一大锅水“吱吱吱”地哼着长长的调儿。那一晚,老姑在我们睡熟后,叮叮咣咣,呼呼啦啦,一个人尽情地洗了头,泡了脚,热水淋了,身子擦了,炉火暖洋洋,她心里寻思着回家过年的事儿……当她封了炉火,小小的窗户熄了灯,屋子里的梦境就掺进了幽灵酝酿的噩梦,那幽灵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煤气。
夜,紧闭着双眼,如同我们一样不省人事。在那恐惧的宁静中,头顶的菩萨却睁着眼,她硬是把炕沿边上的婆婆给盯醒了。老姑迷迷糊糊睁开眼,一阵眩晕,一阵恶心,头上像钉满了钉子,胸前像压满了石头,耳朵里响着夯土声……她爬起来连衣服都没有披上,就从炕沿边跌落了下去,她瞬间清醒过来,顾不上磕碰的疼痛,奋力地从地上爬出屋子,冰冷的空气像冷水一样浇在她的头上,寒气从四周抱住她,她突然感到恶心,呕吐物从喉咙喷薄而出。她像黑暗中拼命逃脱狼群而伤痕残喘的羊,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踉踉跄跄地扑向窗户,一把撕了窗户上的麻纸,拽开了那扇一个冬天都没有开过的窗……她再一次爬上炕头把我和妹妹一个一个背下来,再一个一个地用被子裹了。她拿来我们的衣裳一个一个地给我们穿上。那一刻,她已精疲力尽,头垂垂地低下,脖子像无骨的面条。我和妹妹一人坐一个门墩,我吐了,妹妹哭,妹妹吐了,老姑哭……
天,又亮了。老姑再次把我们打理到炕上,她一个人坐在墙根,左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那神态如同我多年后遇到的罗丹雕塑……当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那眼神里流露的不只是惊恐与歉疚,也有一种果敢与刚强……
多少年后,我没有忘记那一帧情景,更没有忘记那年腊八,而是很怀念与老姑在一起的那个冬季。
岁末日短,又逢腊八。节令让我再一次与已故的亲人相逢,情景历历在目,慈祥笼罩心头,思绪喜悦处,她却常常给我一副背影在风中,渐行渐远,直到我的视线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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