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魏乡贤薛一鹗
赵战生/文我的老家芮城县学张村东南二三里地,有片偌大的坟茔,村民管它叫“薛家坟”。坟地旧有马、羊、虎之类的石兽,足以显示墓主人的身份非同一般。但因缺少碑文记载,很多年都无人知晓,究竟是谁长眠于此。
不过,村里的老辈人对“薛家坟”总怀有莫名的敬畏,时常告诫后生晚辈,说那里躺着一位“圣人”,千万不可在坟地嬉笑打闹,更不能放牧牛羊,以免惊扰“圣人”的灵魂。即便是在铺天盖地的“平田整地”岁月,几乎所有人家三代以上的祖坟都被夷为平地,种上了庄稼,但数亩大的“薛家坟”仍保存完好,丝毫未损,成为一种别样的人文风景。
小时候懵懂无知,只记住了长辈的教训,却并未探明“圣人”是谁。直到长大成人,看到有关史料,才知道此“圣人”就是古魏乡贤薛一鹗。他的老家西垆村,离我们学张村不过十里,可谓“鸡犬之声相闻”。
两村同处一方水土,薛一鹗的诸多善举,普惠乡邻,使我的先祖受益匪浅。只可惜薛公辞世已四百多年,连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无缘相识,其大恩难报,实为遗憾。
薛公字应荐,号四野,明嘉靖丙辰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官至户部主事。他曾亲往浒墅(属今江苏省苏州市)稽查关税,清正严明,成效卓然,《浒市志》称他“文章政事,蔚然可观”。
明代中叶,皇帝昏庸,宦官专权,政治腐败,民不聊生。因不肯曲意迎合当朝权奸严嵩的私意,薛一鄂被贬为沂州(治所在今山东临沂县)兵备佥事。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小官,可他却坚守初衷,不在其位,仍谋国事。他屡屡上书朝廷,奏议革除政事弊端,救治百姓疾苦。谁知他的一片苦心,竟为当朝皇帝所不容。看到自己的救世宏愿付诸东流,他愤而辞官,回归田园。
回到家乡,薛公徜徉青山绿水之间,心胸更加豁然。他无虑老之将至,不置田产,反将平日节余的俸银,悉数分赠亲友乡邻,尤重周济鳏寡孤独及贫穷人家。乡人问及身后之事,他总笑着说:“有‘清白’陪伴,终老无憾!”
大学士杨博是蒲州人,素来敬重薛一鹗的道德文章、为政才干。他主持政务后,欲招薛入朝,委以重任。但薛却深恶**的腐朽污浊,决意老死田园。为了不拂杨博的好意,他亲手绘制了一幅《魏野避诏图》相赠,隐喻己志,表明心迹。魏野,宋之陕州隐士,宋真宗闻其贤,降旨征召,他推辞不就,仍在山林间放浪形骸。
为了教书育人、文化兴乡,薛公捐银立私塾,办书院,并亲自执掌教鞭,在三尺讲台上传授孔孟之道。随着教育的兴起,地方民风大变,崇义向善,耕读传家,焕然一新。
从京宦到地方**,薛公宦海沉浮,阅历丰富;再加上长期生活在农舍田园,与老百姓朝夕相处,使他比一般学者名士,对社会政治,对地方田赋制度,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撰写了诸多针砭时弊、箴言救世的时政论文。历经百年,这些文章光华不减,被清初学者顾炎武收入其名著《天下君国利病书》中,成为研究中国古代农业政策弥足珍贵的史料。
距离西垆村十里许,有村名太安,这里也出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乡贤,名叫刘良臣。他与薛一鹗时代相同,经历相仿,道德文章不分伯仲。人如其名,刘良臣不仅是位口碑好官,更是正气凛然、疾恶如仇的铁骨硬汉。在任平凉通判时,他曾当街怒斥欺压百姓的参将阎勋,使其收敛劣迹,悔过自新。
刘良臣归隐田园后,潜心文墨,著作颇丰。他的《克己》诸篇、《壮游记》、《凤川遗书》、《凤川文集》等作品,思辨深邃,文华璀璨,自成一家。他逝后,薛一鹗见到其《凤川文集》手稿,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夜幕下,冷风吹窗,豆灯摇曳,薛一鹗披衣端坐,逐字逐句校正文字,注释典出,为《凤川文集》“作嫁衣裳”。文稿整理停当,他又筹措资金,主持刊印了《凤川文集》,成为当时文坛一大幸事。此书因议论精当、点校精确、印刷精良,一时风靡四方。1986年,北京印书馆即以其为蓝本重新印刷,向海内外发行。
修国史,撰方志,是赓续中华文脉,传承地方文明的盛举。史记,首部《芮城县志》(明·嘉靖版),就是由刘良臣担纲完成的。
三十多年后,李斗主政芮城,以知县的身份,主持重修县志,邀约薛一鹗共襄地方文化大业。薛公欣然应诺,主纂“志”文,还特为新志写了序言。这便是隆(庆)万(历)版《芮城县志》。
在《序言》里,他首先阐述了此次重修的缘起:“芮城县志自本县少府刘君(刘良臣)修后,三十年其间人物有代谢,政事有因革,户口有盈缩,是固不可不更修者。”接着,摘要说明了新志选材的准则:“官师未离任,人士未谢世,虽有善弗录,俟论定也。苟有善为,即农夫、里妇亦列诸科目之前,上德也。文章不禆世教,不纪古迹者弗录,花卉禽鱼不录,不贵无益也!间有一二愚见,亦附著各条之下,备采择也。”
所有这些标准,不落窠臼,别出心裁。大凡**为政一方,免不了会有种种举动,“新官上任三把火”,火借风势,有时会烧得很旺,但结果如何,却往往是个未知数。薛公提出的“虽有善弗录,俟论定也”,其实就是不跟风、不鼓噪、不盲从,坚持用时间、用实践来检验一切,只有有了好的结果,才能盖棺定论。对于文人的作品,他则坚持“文章不裨世教”者不录,就是说文当合时,当潜移默化教化人心,当崇礼致用,否则便不予辑录。
尤为珍贵的是,他对“农夫”“里妇”格外青睐,凡有善举,必录无遗,而且还要放在“诸科目之前”。也许,我们可以就此认为,他有一颗朴素而执着的平民之心,若往大里说,就是唯物主义的英雄史观。
我于青年时期离开家乡,在外工作、生活几近半个世纪,现已须发花白垂垂老矣,尚不知家乡的父老乡亲,是否还在缅怀四百年前的这位乡贤。若天赐其便,我很想将此拙文奉呈“薛家坟”前,以慰乡贤薛一鹗公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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