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3-20 15:42:19

老姑(下)_李立欣

第二天,我从被窝爬起来先看窗户,窗外白的有些刺眼,几只麻雀缩在屋檐下的棉花柴上,像披着破棉袄的流浪客。方方的院子像一页干干净净的白纸,上面拓着老姑的两行脚印,一行连着鸡窝,一行连着西南角的茅厕。鸡,早已放了,吃了食就钻进了柴厦,没了响动。外屋子里面时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那声音伴随着一种生姜的味儿,闻起来都热乎乎。那是姜茶,茶叶、红糖与生姜熬的,倒在碗里黑褐色,喝进肚子里浑身暖洋洋。

下雪天,扫雪。扫了雪,玩雪。当我们放下笤帚,拍打了鞋子,头发上已经又落下一层星星点点的雪花。那雪花一到屋子就没了踪影,手一摸,湿漉漉。我站在锅台边,手伸在锅盖上取暖,灶膛里的柴火苗舔着锅底,橘黄色的火光映在姑奶奶的脸庞,勾勒出油画一样的暖色。她站起来缓缓揭开锅盖,锅里咕嘟着气泡,每个气泡都有豆香,我问:老姑,腊八饭有肉吗?她说:腊八饭是菩萨吃的饭,有豆不能有肉。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才能吃肉。我说:过年菩萨就不吃饭了吗?姑奶奶又使劲地挤了一下眼睛笑了。她扭身在案板上找了三个小碗,洗得干干净净,里面舀了热气腾腾的腊八饭,用盘子端上走出院子。院子的雪堆上插了一支香火,她端着盘子,平平地划着圆圈,嘴里念着一堆说词,那些说词我只听清了个“菩萨”与“娃娃”。

她让我们先吃小碗“献爷(ya)饭”,然后把长柄子炒勺塞进灶膛,热了油,“哧啦”地炒了葱花,混进锅里。妹妹说小碗里没有葱花。姑奶奶说:吃了献ya饭,福气担一担。来年麦囤满,箱柜塞绸缎……妹妹一听,低下头,一边吹着小碗里的热气,一边在里面翻捡着豆子。姑奶奶走过来,又端来了两大碗腊八饭,她让我们吃了小碗吃大碗。大碗里面有葱花,有蒜苗,蒜苗是窗台上那个黑瓦盆里长出来的,翠绿翠绿的碎末,撒在碗里像春芽。

那碗腊八饭,旗花面片润得像玉,豆子和小米早已融在汤里不分你我,像热恋中的情人,散尽了全身的香气,陶醉得一塌糊涂。豆腐丁倒是最清醒的,它依然保持着有棱有角的身材,腹有豆脉,身无豆相,它是饱经磨难后的脱胎换骨,是豆子在石磨与卤水中的凤凰涅槃。葱油是激情后的浓香,它锦上添花,放大了汤汁味道,是舌尖上最撩人的味精。

稠乎乎,热乎乎,一大碗下去背潮脖子热,额头上冒出了汗。我直了直身子,美美地吸了一口长气,把碗举到唇上,舌头完美地舔了碗边,然后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她问我吃美了吧,我笑着说:您刚才没有听见“关门”的声音吗?她笑着给我说:腊八饭,吃三天,鸡拚狗舔西虫鵮。来了不走,就有一口。说完,她端起碗走向院子,给屋檐下的鸡食盆,墙头的砖头上刨撒了一点腊八饭,然后她望了望空荡荡的树枝,心里分明是在惦记雪中的那些鸟雀……


腊月,白天的时光像打了折,掐头去尾,眨个眼院子就昏了下来,窗户上早早就染了灯色。白天烧了锅头,夜里的炕暖和,屋子也暖和,钢炭炉子红彤彤,一大锅水“吱吱吱”地哼着长长的调儿,那一晚,老姑在我们睡熟后,叮叮咣咣,呼呼啦啦,一个人尽情地洗了头,泡了脚,热水淋了,身子擦了,炉火暖洋洋,她心里寻思着回家的过年的事儿…..当她封了炉火,小小的窗户熄了灯,屋子里的梦境就掺进了幽灵酝酿的噩梦,那幽灵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煤气。

夜,紧闭着双眼,如同我们一样不省人事。在那恐惧的宁静中,头顶的菩萨却睁着眼,她硬是把炕沿边上的婆婆给盯醒了。老姑迷迷糊糊睁开眼,一阵眩晕,一阵恶心,头上像订满了钉子,胸前像压满了石头,耳朵里响着夯土声……她爬起来连衣服都没有披上,就从炕沿边跌落了下去,她瞬间清醒过来,顾不上磕碰的疼痛,奋力地从地上爬出屋子,冰冷的空气像冷水一样浇在她的头上,寒气从四周抱住她,她突然感到恶心,呕吐从喉咙喷薄而出。她像黑暗中拼命逃脱狼群而伤痕残喘的羊,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踉踉跄跄地扑向窗户,一把撕了窗户上的麻纸,拽开了那扇一个冬天都没有开过的窗……她再一次爬上炕头把我和妹妹一个一个背下来,再一个一个地用被子裹了。她拿来我们的衣裳一个一个地给我们穿上,那一刻,她已精疲力尽,头垂垂地低下,脖子像无骨的面条。我和妹妹一人坐一个门墩,我吐了,妹妹哭,妹妹吐了,老姑哭……

天,又亮了。老姑再次把我们打理到炕上,她一个人坐在墙根,左只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膝盖上,那神态如同我多年后遇到的罗丹雕塑……当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那眼神里流露的不只是惊恐与歉疚,也有一种果敢与刚强……

多少年后,我没有忘记那一帧情景,更没有忘记那年腊八,而是很怀念与老姑在一起的那个冬季。

岁末日短,又逢腊八。节令让我再一次与已故的亲人相逢,情景历历在目,慈祥笼罩心头,思绪喜悦处,她却常常给我一副背影在风中,渐行渐远,直到模糊了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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