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6-23 13:56:00

饭窑“政变”记(上) 散文_岳老三

一九八八年夏天某夜,我那老村老院的做饭窑里,一家七口人的家庭会开得正紧张,“火药”味浓得随时都会爆炸。

父亲越说越生气,嗓门一下提高了八度:“你都记着,我是三七年生人,今年整整51,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周年!”他话音未落,身子往后一仰,两腿往前一蹬,扑通一声倒在了炕上。翻着白眼,挺成硬硬一条。双手握拳,牙关紧咬,一抖一抖地抽搐。六弟、七弟急忙上前拉着父亲的胳膊摇晃,嘴里喊着“爸,爸,你咋啦?”七弟试图掰开父亲的拳头,他攥的铁紧。老五上前一手握着父亲的手,一手搭着父亲的手腕上摸脉。娘吓得不轻,急忙端来一碗水,呼叫父亲起来喝口水。父亲仍呼呼地吐着粗气,僵直挺着,嗓子眼发出阵阵呜呜的怪声。这家庭会上的父子对决,竟弄成这局面,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这一切的发生,都因为分家,起因还得从头说起。

那是一九八四年,我从部队复员一回到家,被眼前的境况吓了一跳。除大哥已经结婚,分门另户数年,家里除了爷爷奶奶,我们这个九口人的大家庭,弟兄六个清一色的光棍汉,二哥二十六岁仍没娶妻,这在当时的农村是真正的大龄青年。二哥以下肩挨肩上下不差三岁,全都没定亲。不是我们的模样子长的见不得人,主要是家里实在太寒酸了,领个女娃回家都没个下脚的地方。




院里仅有两孔老土窑,爷爷奶奶住一孔窑,父母亲住着做饭窑,窑顶上坯坯扇扇的裂着缝,用几根被烟熏得油光发黑的立柱支护着。院子里还有两间近二百年的老南房,里面盘着一个土炕,炕上挤着弟兄五个小伙子,这便是父亲这个家长的全部家产。另外还有一屁股债,欠信用社和四六亲戚2000多元账,这赤字到上一年又上升到3500元。

二哥在外地工作,回不了家。我一心想改变这个穷家,把三个弟弟安排在外边打工,弟兄四人把每月辛苦赚来的钱如数上交给家长老爸,他却把债台赿垒越高。不要说每到种麦子前要四处借钱买肥料,就是托媒人提亲,买一包点心,虽然只有块儿八角钱,他也靠代销点赊账。如今我算是终于彻底明白了队长老郭对父亲说的那句话:“二舅,你这家该交给你老二当着。这个家越来越穷的原因,不是娃们不努力,是你这当家人不会划算过日子。”我在心里想,父亲大集体当村干部养成的毛病,从来不会走勤俭持家的路子,穷还穷大方。要挖掉穷根,只有更换家长。不是有句话说,不换思想就换人嘛。家庭管理体制不改,经济困境就无法扭转。

父亲过日子与别人不一样,农村人过光景讲究精打细算,日积月累,甚至口挪肚攒。人家老郭过日子就细发,从外边挣回来九块钱,总要再借别人一块钱,凑够十块存到信用社,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我的这位管家父亲呢,若领回十块钱,要先打两瓶酒,在公社饭店改善一顿,再买两包纸烟,无论剩下多少钱都装在怀里,随用随花。父亲花钱大方,是我村一群抽旱烟袋人中唯一一个吸卷烟的农民。往往还买带把的烟,剩下的零钱就换几个糖。人家说他抽烟咋还买糖?他说,想戒烟时就嗍块糖。




父亲有气管炎,蹲在坑沿上,嗓子眼呼噜噜一阵响,抻长脖子,吸吸气,鼓鼓腮,张开口,一口浓痰划出一道弧线,啪地摔在脚地上。吐完一口,接着从嗓子眼里丝丝蔓蔓中往外抽,咝溜、咝溜,准备扯出第二口痰。扯不出来时,就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咳嗽。土脚地上一片痰、两片痰,不多会儿飞落下的清痰就连成一堆痰。我们用铁锨端来炉渣,盖住那一堆有许多白泡的痰液,炉渣很快就被父亲吐出的新痰覆盖。久而久之,炕沿前的脚地被戗出一个小坑。医生说光吃药不行,要戒烟,他戒了四十多年,一直都在戒烟路上。虽然欠外边钱很多,从不想还钱的事,一日两,两日三,数年下来也就虱子多了不嫌咬,欠账再多也不愁。父亲人穷,脸皮薄,更不愿被人小看,常以在众人面前随手能摸出一摞钞票为荣。

一九八零年农村土地下放前,生产队还欠我家百十块钱兑不了现。下放几年后,别人家从一头小母牛,经营到两三头牛。有的家里还买了三轮车、小四轮拖拉机。我家却从余款户变成了欠款户,还是欠款大户。

要剥夺不具必当家长能力的父亲的权利,唯一的方法就是分家。分家其实是把家庭所有的债务一次分到人头,责任到人。分家后再产生新的欠账,谁欠谁还。这样大家有了责任心,都为偿还自己的债务去赚钱,都为过好日子去努力。可在父亲看来,分家无异于夺权,这个夺权虽没有宣武门夺权那样血腥,但对父亲这个家长权力的剥夺,权威的打击,实在不亚于一场兵变。



作者简介:岳晋峰,1963年出生于山西省平陆县三门岳家庄村。特殊年代,特殊经历,很早辍学。笔名岳老三。微信、播客号白浪滔滔,常冠中条山人。喜文爱书,烟酒无缘,诚信待人,掏心掏肺。久居青岛,心念河东,常盼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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