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8-16 09:08:00

寇老师 _雷中伟 文

升入高中后,学校来了一位与众不同的体育老师。

仍清楚记得,操场中间站着的那位人高马大、身宽体胖像一尊铁塔般的中年老师。他脸庞冷峻性情柔和,胸部宽阔而突出,开口讲课时,语言通俗流畅,极富幽默,常常引起哄堂大笑。

笑声中,师生愈发亲近。

上世纪七十年代缺吃少穿,母亲经常为我去学校一周要拿十几块馍而发愁。但也很奇怪,我的身体竟然疯了一样向高处窜去,十五岁时便超过了一米八。寇老师来后不久就筹划组建校篮球队。运动场上,寇老师对我这个大个子“一见钟情”,并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更同我结下不解之缘。

时间长了,对寇老师了解更深。

寇老师全名寇俊秀,土生土长的农家出身。他曾风趣地告诉我们,解放初期,母亲九年“扑腾、扑腾”生下他们“八大金钢”,他排行老大,后面紧随七个弟弟。先不说吃的,十几岁前他都没有穿过鞋,上学时打篮球,从垃圾堆中捡了一双没有后跟的“拖鞋”就横冲直撞地上场了。脚后跟在地上剧烈摩擦,一场下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好几天都一瘸一拐的。长大后家里几乎是部队一个班的建制,谁家的姑娘都不愿意跳入“虎狼窝”,所以直到三十岁左右,邻村有个姑娘可能是欣赏他人高马大浑身力气,答应和他拜天地进洞房。

师母人长得齿白唇红,很清秀利落,但消瘦娇小,和寇老师的人高马大反差极大,她就像高大树下那一丛弱不禁风的绿篱。结婚后,她几年间也“扑腾”出“四条汉子”来。

“四条汉子”的出生,让寇老师高兴非常,但生活的压力也一波又一波向他袭来。为了养家糊口,寇老师一时糊涂,竟做了一件让他悔恨终生的傻事:星期六下午回家时路过菜地,贪心摘了几个西红柿,想给孩子尝尝鲜。据说寇老师正因为这“贪心”导致丢了工作。

回村那些年,由于力大,他拉过犁,下过窖,什么苦活都干过,练就了犁耧耙耱样样不挡手的本领。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改革开放初,他得以恢复身份,来到我们学校任体育老师。

他任课班级多,为人热情豪放,讲话时口若悬河土洋结合,很快便得到了我们这些少男少女的“青睐”。

他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健壮的胸肌,走路昂首挺胸,身穿一身当时罕见的驼色球衣球裤,走在校园里,后边经常招引着一缕缕崇拜的目光。

那些年,他带领校篮球队竟然奇迹般地连夺永济十几所高中参加的联赛冠军,连一向不屑于与我们为伍的永济中学篮球队也被我们打得满地找牙。他的职业生涯如日中天,很快便对天吹喇叭——名声大噪,在我们小县城,他的名气不亚于当时连夺三届乒乓球世界冠军的庄则栋。学生们可以不认识校长,但必定认识寇老师。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高中毕业后我也在一所学校任教。开头几年,由于我曾是他三年夺冠队伍的主力队员,来往还比较多。但后来我结婚生子,家务压身,他又调到另一所较远的学校任副校长,渐渐也鲜有见面的机会了。

忽然有天上午,天空无云,骄阳似火,我推门而出,准备上课,却惊讶地发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走廊,便急忙上前。

他一扭身见我,笑眯眯问:“伟,上课去?”以前在学校,他从不称呼我的全名,总是像父母一样称呼我名字中最后一个字。这么叫,时常让我有一种父亲般的亲切感。

“你怎么来了?”

“过来和你商量个事。”我急忙转过身子,把他迎进房中。

“把课调一下!”他坐在椅子上说。

“行。”

调了课,我返回房中,这才仔细打量寇老师,见他两鬓已隐显出白发,古铜色的脸上已没有往日那么光滑,额上的皱纹也似刀刻一样显眼。

寒暄了一些家常话,他便问我,有没有到他们学校任教的想法。

他任职在一所高级重点中学,比我现在的学校,不论从层级到待遇都强得多。人往高处走,我当然愿意。但我知道,我目前在这所学校还属于“主力”队员,想要“出走”,困难还比较大,但我更知道,寇老师人活络办法多,说不定真能帮上我。

果然,暑假后一纸调令,我便以“支援重点中学”的名义,和寇老师从以前的师生关系变成了同事关系,正儿八经成了一名高级中学教师。

到校后慢慢才知道,学校一直缺少语文教师,一直在各校明察暗访物色人选,我恰好那几年教学成绩不错,寇老师又了解我,上学期间语文基础还算扎实,便决定把我收入囊中。我自是欣喜万分、不胜感激。

刚进高中,还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住房事件”。

学校的住房是按照教师的资历和职称分配的,我不论从哪个方面衡量,都只能住普通教师的“单间”。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寇老师给我分配了一套只有高级教师才能入住的“里外间”。这样做引起了一些教师的非议,我有所耳闻后找他说还是换一换好,但他好像不当一回事,轻描淡写地说“叫你住自有叫你住的理由,別管他,你住你的”。

寇老师是八十二岁得喉癌去世的。我曾多次看望他,他最后两年卧床不起、进食困难,高大的身躯竟像一片飘零的树叶。可老师每每见我,都要勉强坐起,像当年一样口若悬河谈东论西,表达他对求生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不舍。听着他沙哑的声音,我跑到院中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想起与他点点滴滴的交往早已泪如雨下。

寇老师去世后,我和许多同学赶去奔丧,并由我执笔敬送了挽联:

想见仪表空有影;

欲闻教诲杳无声。

直至今日,我每次回家,经过寇老师的村庄,还会停下脚步,深情地面向南方,条山脚下正是恩师埋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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