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脸鞋” 梁孟华 文
千层底在我们芮城农村被叫作“驴脸鞋”。我不知它为何就得了这么个名字。细想来,黑布条绒,犹如驴皮,鞋身瘦长,恰似驴脸,鞋口长方,阔似驴嘴,加上前脸左右的两块黑色“松紧皮”形似驴眼,活脱脱一张瞪眼嘶鸣的驴脸。如此有趣,不叫“驴脸鞋”又叫什么?“驴脸鞋”,可以说是我们“70后”农村娃的标配。从蹒跚学步开始,到蹦蹦跳跳上学堂,再到健步如飞当少年,村南沟里拾地软,峁上峁下挖远志,爬到树上捉鸟雀,又怎能少了这结实耐穿的“驴脸鞋”?
说到“驴脸鞋”,首先想到的是启蒙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几本书籍——卧在妈妈针线筐里的《水浒传》,藏在两只大红箱子夹缝里的《岳飞传》,沉睡在竹席下面的《吕梁英雄传》……每每翻开这些发黄残缺的书籍,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些大大小小用纸剪的鞋样,有报纸、牛皮纸、挂历、杂志封面、白纸、作业本等,式样有男式、女式鞋面的,大人、小孩鞋底的。这些泛黄的鞋样,一下子打开了我岁月的记忆……
新年还没过完,房檐上的冰还未融化,母亲趁着正月里的大好时光,开始张罗着给全家人做单鞋。做“驴脸鞋”工程浩大,程序复杂,耗时较长,费布、费线、费针、费手,还费眼,一双鞋最快也要四五天时间。
做“驴脸鞋”的第一步俗称“打袼褙”“打布壳”,但在我们村叫“抿谷子”。对于为什么又叫“抿谷子”,据我猜想,应该是“打袼褙”或者“打布壳”时,用的糨糊是锅里的谷米汤。选一个晴好的日子,阳光灿烂,妈邀上隔壁的岚妈、村西的玉兰嫂子几个妇女说说笑笑地把家里的门板或者吃饭用的低桌抬到院子正中央,就在三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喳喳热闹中,抹糨糊的抹糨糊,铺底衬的铺底衬,裁剪布片的剪布片。随着糨糊在底衬上被均匀地抹平,平时积攒的旧布片一块块紧挨着被粘上,一层压一层,足有七八层。然后把粘了铺衬的门板或者桌子放到南墙根的太阳底下烤晒,晒干了,那嘎巴作响有厚度的铺衬片就叫“谷子”。
“谷子”一旦做好,做“驴脸鞋”的“工程”才算正式打响。妈把鞋样用线缝在“谷子”上,照着鞋样剪出需要的形状来,鞋帮薄一些,那些预备好的薄“谷子”剪一份就够了。剪好鞋帮的“谷子”,粘上条绒或花布的鞋面,后跟对接好以后,把所有的边沿用黑布条或是白布条绲边。鞋底较厚,要剪四五个才行。做鞋底的“谷子”,每层外圈都用白布围上,看起来很漂亮。因为围起来要转圈,布回弯打褶,所以掩进去的白布条是要隔不远就要剪个豁口,避免粘的时候起棱。当四五层粘好,最底层要用干净的白布粘一层晾干,然后用棒槌在洗衣石上瓷实地捶上几遍……
准备工作一切就绪,所有的“重型武器”钳子、锥子、顶针、大号缝衣针都要派上用场……油灯摇曳着温暖的光芒,我们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妈盘腿炕上舞清影——锥子用拇指食指紧紧捏着,针带着线绳搭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一锥子扎下去拔出来,顶针推针,针带绳走,用手拽绳,使劲穿过。如果紧密,还得动用钳子夹住针尖一侧,拔针抽绳,末了,再用“锥子把”绕绳几圈使劲一抻。扎不动的时候,就用锥子轻蹭头皮,左手鞋底右手针线,来来往往,如鱼儿在穿梭,似蝴蝶在飞舞……
白白的千层底纹路错落有致,黑黑的鞋面鞋帮不事雕琢,黑白相间,兼容软和、舒适和轻便,充满着个性与灵气,俨然就是一件民间工艺品。从剪鞋底、纳鞋底到按帮、楦鞋,这样一双量脚定做的“驴脸鞋”,不知道纳进了妈多少不眠之夜的点点星光,不知道刺破了妈食指多少点滴鲜血,不知染红了多少黎明前的黑暗……
“来,试鞋喽!”听着妈的呼唤,我们激动得像雀儿一样飞过去,找来报纸铺在地上,脱掉旧鞋,才开始试穿新鞋。“妈,夹脚,疼得。”母亲接过我脱下的鞋,将擀面杖伸进鞋里,用力往前顶,再穿上时,妈就让在地上,蹦蹦跳跳,不知什么时候就不那么紧了,一天下来,就非常贴合脚部曲线了。
走在巷道,男男女女清一色的“驴脸鞋”。再仔细一瞧,大都是光着脚穿着鞋。要说是习惯了,可能是穷惯了,小时候曾听过一个坊间笑谈,只要你不穿袜子,老乡就会问:你可是斜口人?那时候,斜口人是不是不穿袜子,或者为什么不穿袜子,我没有亲自去考证,因为我自小就是“农民赤脚队”的一分子,没有颜面也没有时间去做这一件事。但,从我初中同学斜口人刘占伟来看,“驴脸鞋”永远干净有形,关键是确实穿着袜子,而且衣着大方,穿戴整齐,每每站在出操的队列中,“半个县城人”的优势,总能压出我一头来……
那时的农家汉,一年四季离不开“驴脸鞋”,下地干活穿,上街赶集穿,走亲访友穿,逢年过节穿……那时乡村的路,是确确实实的“水泥路”,晴天土飞扬,一脚下去不见鞋;雨天烂泥塘,陷进泥坑找鞋帮……农村条件苦,所以很费鞋!总记得“修理地球”的父辈们一年四季没日没夜地战斗在村北村南那几十亩地的主战场上,无论是伏在犁上,在泥土浪花翻卷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左冲右突,还是踩在木耙上,随着驴马的加速度上下颠簸,一双“驴脸鞋”始终经受着劳动者们的“质检”……每次看到父辈们劳作过后,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聚在田间地头,脱下“驴脸鞋”倒一倒鞋内的积土,豪气干云地垫在屁股下面,你谦我让中,很“阔气”地抽一袋烟,满眼喜欢地看着征服大自然的成果,好像嗅到了丰收的味道……至今想来,如果没有母亲的“驴脸鞋”助力,父辈们又如何声震天地地吆牛喝马、气势雄壮开疆拓土?又如何踩着荆棘,犁开冻硬的土地?又如何奋不顾身地犁出春天碧绿的希望、夏天火热的成长、秋天金色的收获、冬天满院子的收藏?!
要说父辈们费鞋,和我们这些农家小子比起来,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常言说得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然而,那时的印象,吃都不算怎么一回事。总觉得无论生活再苦,放学回家揭开锅一看,总有母亲留下香喷喷的红薯和金灿灿的馒头……然而,穿,确实难了些,真是“半大小子,忙坏了娘亲”,再结实耐用的“驴脸鞋”也经不住我们使劲折腾。白天,背着馍馍到外村去求学;晚上,又和小伙伴们一起背着杌子去看露天电影,穿越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走过碎石磨脚的沟沟涧涧,五里不嫌近,十里不嫌远……每每放星期回家,不是在牛圈里踩铁锨出牛粪,就是拉着架子车磨着鞋底去送粪……特别是1980年代,由于《少林寺》《霍元甲》的热播,武林风席卷全国,村东村西到处都是“嘿嘿嘿、哈哈哈”的练武声,这些“武林高手们”不是猴高猴低骑墙上房练轻功,就是用脚踢木桩,用鞋踩青砖,学陈真的连环腿,练少林武僧的铁脚功……就是在这样的“霍霍”中,鞋一双双地费,鞋底一个洞一个洞地破,鞋尖前部裂开,一个脚指头一个脚指头地往外挤……“哟,你大哥、二哥都出来啦!”随着旁人的奚落,红脸的不仅是孩子,最尴尬的是母亲!
随着时代的不断进步,小路变大路,大路成康庄,我们穿着各种各样的“高级鞋”,走在形形色色的路上,但“驴脸鞋”是怎么也忘不了也不敢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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