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 裴孟东 散文
“爷爷,分明是什么意思?”刚在饭桌前坐定,旁边的孙子便一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扭过头,定定地看着我问道。小家伙刚满六岁,“问题大王”的名号却得来已久,睡前醒后,不是问这,就是问那,不大的嘴巴总是吧嗒个不停,好像脑袋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这是不知又从哪儿听来一个词。想了想,我说:“分明就是清楚、厘清的意思。”“沥青?”我那该死的口音,又引起了误解,赶忙纠正:“不是沥青,是厘清。”“那厘清又是什么意思?”没等我回答,手机响了,一看是堂弟,便起身到窗前接听。这是一个报丧电话,堂弟的岳丈去世了。按照老家习俗,我应该续献,也就是跟在堂弟后边献上祭品。病弱的老人难过冬,不由得一股悲凉涌上了心头。
堂弟的岳丈与我同村同族同辈,曾担任过二三十年的村委会主任,年龄虽比我父亲小不了几岁,但我一直叫哥。结成姻亲,跟上堂弟降辈改称为叔。这倒没有什么,可每一次叫起来,总感到怪别扭的。如今堂弟的岳丈去世了,音容笑貌依然在我眼前浮现。
记得20世纪60年代末,全村劳力都集中在村后沟口建坝,坝已经垒起一人多高,人们有了倦怠情绪,他便召集开会,坝面上坐着黑压压一片人,他站在一张桌子前讲话,说是讲话,其实是训斥,训斥每个生产队总有个别人上工迟到,说到这里,他声音很大地来了一句反问,我的“爷爷奶奶”们,白天活这么重,晚上就少折腾点行不行。队列里爆发出参差不齐的笑声,我站在母亲身旁却不明就里。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他一向肃静的外表下,还藏着幽默。
高中毕业,我成为返乡知识青年,与天津来的知识青年一起,在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工地战天斗地,他仍是村委会主任。有一天,他急急忙忙地找见我,给我一本稿纸,让我总结当年的小麦丰产经验。“两天行不行?给你记两天工分。”他定定地瞅着我。我说,那你们大队干部得给我讲一讲呀!“讲啥?你是村里娃,还不知道麦子咋长的!”回到家里憋了两天,又是翻报纸,又是抠脑门,总算憋出了三千字。第三天上午我找见他,他看了说:“你去送到公社吧。”我几乎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从公社回来就直接回家,蒙上被子呼呼大睡。
后来,他让记工员给我记了两天半工分,理由是跑跑腿,用不了一天。后来的一件事,使我对他的品行不只是印象深刻,而是深感震撼了。那一年,我二爸去世,他是葬礼总管。这可能是卸任村委会主任后,他自找的“职务”吧。堂妹是招赘,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自告奋勇,承担葬礼所用的烟酒。烟是十块钱左右的,酒是啤酒。一场事下来,到傍晚,父亲抱回来十几盒烟、几瓶啤酒。我说:“你拿回这些干啥呀?”父亲说:“过事剩下的,总管让拿回来的。”不由分说,我提上东西找见总管,他还在我二爸家,我说:“这些就留下吧,要不,你辛苦一场,送给你也行。”他说:“那不行,你买的,剩下的就是你的,要感谢,他们拿自家东西感谢我。”
就是这么一个丁是丁、卯是卯的人走了,他的品行让人叹服,如今他突然离开,怎能不让人感伤。
回到饭桌,把记工分的事讲给孙子听,并特意说明,这就是分明。从他表现出来的神情可以看出,似乎明白,又似乎不完全明白。
与我们一起照看孙女的亲家母感慨地说:“辨识能力的培养,应该成为学校的一项教育内容。”众皆附和。我说:“过去虽然没有明确,但有心的老师也会讲呀。王老师教过你吗?”亲家母与我是校友,同为会计学校毕业,只不过小我几届。看她露出迷惑,我又讲起一件事。
恢复高考的第三年,我有幸被录进刚刚创办的运城会计学校。教我们商业会计的老师姓王,过去一直在某县供销社担任会计,满嘴土话,讲起课来,左右不离“咱说的话”,把“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的原理讲透了,便是大量的实际案例。我听了几节课,便觉得索然无味。
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你们将来当了会计,一定要用好两个口袋。同学们的兴趣一下子被点燃起来,都眼睁睁地盯着他。那个年代,时兴两个上衣口袋,穿上两个口袋的上衣,走到大街上,怎么看,也会像个公家人,最次也是生产队干部。“左口袋习惯摸,就装自家的钱,右口袋装公款。办自家的事,就不能摸右口袋,左口袋没钱,那就免办。”王老师讲到这里,教室里便像烧开的锅,你瞅瞅我,我看看你,一片窃窃私语。我心想,这老爷子真够迂腐的,用得着分那么清吗?多少年后,终于悟出王老师的高明。你想嘛,哪一个出事的,不是紧着右口袋花,窟窿大了,填补不上,便要动歪脑筋,最后还不成了天怒人怨、人人喊打。
也有巧设机关的,甚至做得不漏声色、天衣无缝。那一年,与几位同事乘坐单位的“巡洋舰”到山外公干,返回的路上,遇到一个村镇正逢集,司机便将车靠边停下说:“咱们下来买点菜吧,便宜。”
我走到一个南瓜摊边,问:“多少钱一斤?”说了一个数,是比山里便宜不少。细看,摊主是一个小伙,与我年龄相仿,衣着整洁,皮肤光鲜,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狡黠。我挑了一个,递给他过称。他没有接,说:“你去对面称吧,没秤。”摊主便喊了一声对面的大嫂。称完,过来付钱。
一进家门,妻子接着大南瓜,掂了掂,问:“几斤,多少钱?”我说了斤数,她竟然吃惊地看着我,你不会心里没数吧,有一多半都不错。我接过又掂了掂,不死心,又借来称,果然如此。这缺斤短两、浑水摸鱼,只是拐了一个弯,就让我迷惑。当然,这类故事没法给孙子讲,牵扯到人性,太复杂,只能让他在山重水复的人生路上慢慢品悟。
不久,我专程回了一趟老家,参加一位本家哥的葬礼。老家是流水席,我与几位帮忙的在最后一桌。吃完,就是发烟,一根一根递,一根一根接,不抽的自然没有。发烟的长不了我几岁,细细瘦瘦,罗圈着腿,绕着桌子递,轮到最后一个抽烟者,烟盒空了,他瞅着人家说:“你别抽了吧,你抽,我就得找总管领一盒,你抽一根,剩下的交回去,干了就可惜了。”我赶忙从口袋里掏烟,递出一根。发烟的说:“这下好了,皆大欢喜。”
发烟的说起来也是与我同村同族,原本比我小一辈,现在成了平辈。原因无它,都怨堂弟。太绕了,直说吧,发烟者的父亲是我堂弟岳丈的亲哥,大名裴希明,生前最大一件功德,就是编撰完成了村志,村志上载有裴氏家训,家训里应该有泾渭分明之类的训条吧。
对,回去给孙子就这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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