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12-17 10:56:52

寺儿巷(69)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就在阎甲子大兴土木的时候,隔壁的主人阎新民突然从省城回来了。

从侯建业手中收回那套《康熙字典》之后,阎新民才真正想起老家顶棚上那些古籍来。虽然窃贼是谁还不得而知,但是“不怕贼抢,就怕贼想”,这些书显然已经被贼盯上了,而且不知道已经
被偷走了多少。自从埋葬父亲之后,阎新民就没有再回过家乡这块让他伤心之地。现在他突然觉得,应该回老家一趟,一是检视一下祖上留下的那些古书,二来也看一看他生长于斯的祖屋。
他将心思告诉妻子,得到了她的赞同,两个孩子也表示愿意回老家看看,孙儿外孙也想凑热闹,但是车上实在没地方了,只能作罢。这样一来,趁着暑假的空档,一家四口就坐着工学院给他
配的白色伏尔加,驱车八百里,回到了他阔别十多年的阎家庄。

阎新民回村的当天,寺儿巷口的热闹程度几乎是前所未有。因为,还有一位寺儿巷曾经的住户——确切一点说应该是“房客”,也赶在今天回来了。

当阎新民一家的小轿车停在巷口,他下车到阎甲子家——目前成了一座热火朝天的工地——取钥匙的当儿,车跟前就围上来不少人。阎新民的夫人出于礼貌,忙唤着儿子女儿一同下车,客气地
向周围的乡亲们递烟、打招呼。年轻人不认识他们,有人就往一边躲,有人即使接过烟也尴尬得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幸好秦庚申跟小枝从巷底出来,他一眼就认出了阎新民的爱人,赶忙上前
叫了声“嫂子”,问候起他们回来的事情,大家这才知道是阎老先生的儿子小阎先生一家人回来了。阎新民的儿子和女儿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却都是头一次回到阎家庄,故乡对他们来说,
只是字面上的含义和本能上的亲切感,实实在在地说,确实谈不上什么感情和印象。秦庚申给他们介绍车前车后的几位本家长辈平辈小辈,俩人只是机械地递烟点火随着秦庚申的介绍称呼
着,那股生疏劲終是摆不脱。等阎新民拿了钥匙跟阎甲子一同出了门,几个老者才迎过去跟阎新民打招呼,阎新民拉着几位的手,忙把爱人和孩子介绍给大家。大伙儿这才知道:阎老先生在
省城里还有这么一大家子人哩!

阎甲子还没有走下门坡,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打着喇叭也在巷口停了下来。车门开处,一位白发飘飘的老者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瞧见了阎甲子,喊了声“甲子兄弟”就健步奔来。然而还没到得跟
前,他却又认出了和阎甲子站在一起的阎新民,便又叫了一声:“怎么是你呀!”

阎新民一见老者,也不由惊呼道:“肃教授,怎么是您呀!”

于是,寺儿巷的庄稼人见到了前所未遇的一幅稀罕场景:两个西装革履、带着眼镜的老男人,竟然当着许多人的面紧紧抱在了一起!

这当儿,煞风景的人又出来了。每当别人热闹开心的时候,阎有才总会突然从不知道哪个地方冒出来,咥上几句很有味道的话,然后在周围人的哄笑声或者鄙夷的眼光中得意地消失。今天他
嘴里叼着一支阎新民儿子刚给他奉上的纸烟,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冲着阎新民、肃顺还有秦庚申和阎甲子说道:“哟!这才不‘运动’了几天,牛鬼蛇神又都出来啦。”

阎新民跟肃顺教授一相见,两人原来各自的计划安排就都被打乱了。阎新民是回来看老家的,肃顺是准备上坡顶看“韩王台”的。闲话少说,在肃顺的坚持下,他的“台”也不看了,阎新民的家也
没有回,两辆小车便掉头驶向了龙门县招待所,同时,肃顺还强拽着将阎甲子、秦庚申和小枝拉上了自己那辆车。

在车上,如今显得更健谈的肃顺一路几乎话就没有停,从而让阎甲子知道了他这些年的经历: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运动结束,他离开阎家庄之后,虽然回到了省师范大学,却仍然以“戴罪之
身”接着扫地,第二年才安排让他继续教他的历史,但身份依然是“阶级敌人”。直到“四人帮”倒台,三中全会开过以后,才彻底推倒了强加在他头上的污蔑不实之词,得到了平反。然后在退休
之后,立即被地区文化局聘为高级顾问。“我这个人反正也闲不住,老阎兄弟你是知道的。”他告诉阎甲子。

自从到了地区文化局当了晋南博物馆的顾问之后,肃顺教授可谓是如鱼得水。他的爱好、特长和知识积累有了用武之地,工作热情也由此被大大激发出来,甚至超过了正式在编的干部。不过
局里科里馆里所有这些大小干部非但不嫉妒这位工作狂,反而乐见其成,非常重视他的建议,虚心采纳他的意见,同时为他的调查、考察、搜寻活动提供各种方便。这些坐在位子上的外行正
巴不得有人替他们干活呢,而且这个干活的人绝对不会与他们在仕途上竞争,干出来的成绩自然也是他们的。于是,觉着自己被重用而不是被利用,并且不图名、不图利的肃老教授,就成了
地区文物考古界的一位权威和大忙人。

车到县城,由肃顺教授请客,一行人在龙门县招待所的小餐厅吃了饭。饭后肃顺刚想跟大家好好叙一叙旧呢,龙门县正在筹建的博物馆负责人许世杰又来请他去现场指导。阎新民爱人和两个
孩子由小枝陪着上街去看龙门县的街景。于是房间里就只留下了阎新民、阎甲子和秦庚申,寺儿巷的这三个邻居自然就随便了许多,靠在沙发上边喝茶边随便聊了起来。

阎新民跟秦庚申谈得比较多,因为他们有一位共同的旧相识——赵宗复。

真正说起来,秦庚申熟识的是赵宗复的父亲、旧省府主席赵戴文,而阎新民和赵宗复却是实实在在的一起工作了十多年。两人谈起当年的一桩桩往事,还有许多故人的结局,真是感觉恍如隔
世。秦庚申在谈到梁化之时,突然问阎新民道:“你在省里人熟消息多,知不知道梁化之死后,他一家人后来怎么样了?”

阎新民叹息道:“你我这样的人尚且如此,他们的遭遇能好得了?他老婆宋兰英离开太原后,带着小儿子回了老家定襄县,一开始前些年你也知道是个什么状况,但好赖还是活过来了。文化大
革命运动来了以后,母子俩就经常无缘无故地被拉出去挨批斗,儿子脖子上还挂着二十斤重的铁牌子串村游斗,脖子上被勒出了好几道血口子。宋兰英实在受不了了,她既不忍心看着儿子受
折磨,又不忍心带着儿子走绝路。那天他做好了母子两个人的饭,在自己那碗饭里放了药服毒自尽了。我还听人说她本来准备了两包老鼠药的,可面对着亲生儿子又实在下不了手,就那么一
个人走了。”

秦庚申又问道:“我记得梁化之还有个女儿叫秀蓉,我那时还经常逗她玩儿,她没有跟她妈在一块儿?”

阎新民说:“说起秀蓉就更可怜了。她嫁到北京以后,‘文革’就开始了,‘红卫兵’们说她爱人以前画的詹天佑漫画里有一张是丑化毛主席,污蔑伟大领袖,就把她两口子拉出去打得死去活来。最
后她和丈夫被迫丢下才八个月的婴儿,手拉着手趴在丰台车站的铁轨上,让火车活活给碾死了!”

“他大小子呢?”

阎新民道:“一家人就数大小子幸运。运动前头我就听赵院长说过,他大儿子名字叫梁安仁还是什么的,没有跟他妈回老家,而是跑到了广州。后来跟着阎锡山去了台湾,好像又在美国落了
脚。不过小儿子梁志仁最后还算幸运,薄一波去年重新出来以后,专门派人去定襄把他找了回来,还给安排了工作,找了房子住。看来这位老领导还是非常念旧,挺有人情味儿的。”

阎新民忽然想起那年肃顺教授在阎家庄给他的信中说过阎甲子领他登上“韩王台”的事,还提到阎甲子问他是不是旗人的话。他当时就有些好奇,于是问阎甲子道:“甲子叔,我以前也没有听说
过跟肃教授同名的这个人,您是怎么知道的?”

阎甲子笑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只是听我爹讲,他在队伍里的一个营长跟孙殿英盗过慈禧太后的墓,这个营长经常给他们讲顾命大臣肃顺跟慈禧争权的故事,我才记着了这个怪怪的名
字。”

正说话间,肃顺从博物馆工地回来了,谈话的议题立即由他主持了。他问阎新民:

“阎教授,听说去年就给你们的赵院长开了平反大会,还是中央组织部长胡耀邦亲自安排的。这是真的吗?”

阎新民沉吟了一下,抬手扶了扶眼镜,说道:“你说的没错。赵院长的婶娘去年到北京找了薄一波、程子华、彭真这些解放出来的老领导,向他们诉说了侄儿的冤案。大家都是这次运动的幸存
者,当然感同身受,于是把事情反映到中组部。胡耀邦部长在解放太原时就认识赵院长,了解他以前的情况,到这时才知道他的死讯,于是立即立为专案,这才迅速平反。”说到这里,阎新民
眼里不由又溢出泪来,他摘下眼镜擦去泪滴,哽咽着道:

“从今往后,恐怕再也找不到赵院长那样好的人了!”

在座的人都沉默了。是啊,大家都是过来人。秦庚申看着赵宗复逃脱了国民党的屠杀,肃顺和赵宗复一同度过了“反右”之难,阎新民却眼看着自己的老院长没能逃过“文革”之劫!这场十年之久
的运动对整个中国社会的打击力度之大,摧毁力度之强,超过了以前所有的战争、灾难和改朝换代的动乱。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也都已经不再是运动以前的人了。

肃教授问道:“十几年过去了,听说连赵院长是怎么死的如此简单的一个问题也没有搞清楚,这个事情阎教授您知道吗?”

阎新民道:“您说的没错,赵院长被发现死在我们土木系的三楼上是事实,但只有这一点是事实。我那时戴着右派帽子在扫校园道路,那座楼已经不许反动学术权威进去了。三楼成了学院造反
总部的毛泽东思想旗帜学习班,有问题的人都关在那儿。我只听说赵院长单独关在一间房子里,隔壁的人说过,听到过那间房子里经常有打人骂人和叫唤声。后来赵院长的尸首被抬下来的时
候,身上确实有好多处外伤。但是到底是伤重而死还是***,知道的人不敢说清,不知道的人谁也说不清。当时造反派说他是畏罪***,这次平反会悼词说是迫害致死。咱们都知道‘迫害致
死’是个什么意思。至于真实死因,恐怕永远是个迷了!”

肃教授叹息道:“唉!不清楚就不清楚罢。弄清楚了咱们心里反而更难受。连咱们省委卫恒书记怎么死的不也没有弄清楚么?这些年,这么多事,我的心都有点淡了。想来想去,还是钻到古墓
里让人轻松。在那里边,我的眼里只有文物。墓主人是善终的也罢,被谋害的也好,都不用去考虑。再过几百甚至只要几十年,我们这些人的是非曲直也都无关紧要了。想通了这一点,我都
有些麻木了。”

阎新民也叹息了一声,但是突然抬头道:“不,我宁可痛苦,也不要麻木!”

小阎先生从县里返回来后,头一天挨门看望了寺儿巷及附近的各户本家和邻居,第二天上午去高楼镇看望了姐姐和几家长辈还健在的老亲以后,下午回来才准备清理先辈的藏书。还没顾得上
动手,门口小车喇叭“滴滴”一响,肃顺教授又来了。

一进阎新民家的院子,肃顺就喝彩起来:“阎教授,我在你隔壁住了一年多,却从来没有进来过。真是别有洞天啊!这才是最最典型的晋南民居。你看这砖影壁,木顶棚,还有堂屋檐下的木
雕,厢房窗牗用的花格,门扇上的铁件,哪一件都是这般精致,可见盖房的工匠在细节方面是下了功夫了。”肃教授看得细致,评得到位,看样子,他是真的喜欢上这个院落了。

阎甲子告诉肃顺:“我小时候就听我爷爷说过,当年为修这一院房,十几个匠人整整干了一年。磨砖对缝,糯米熬汁和灰,连椽子都一根根过了刨,细得不能再细了。工钱不知道花了多少,只
晓得光辣椒就吃了一大缸。”

阎新民开了北屋的门,肃顺进来一看更是赞叹不已。他把隔间门板、顶棚、墙柜、炕围、牌位桌、太师椅甚至中堂画轴和对联都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才郑重地对阎新民说:

“不夸张地讲,你这个院子在咱们临浍地区完全可以做为重点文物了,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起来。我回去就给地区汇报一下,争取给公布成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阎新民笑道:“要是真成了省保,那房子是不是就被没收了?”

肃顺道:“不会没收的,院子依然是你的,不过你就不能像老阎那样随便拆掉重建了,就是维修一下,也得省文物局批准。”

阎甲子说:“自己的东西自己做不了主,那就不是好事了。”

肃顺说:“对新民算不得好事,对你可是好事。我可以推荐你老阎兄弟当这个文物管理员,由文物局给你发工资,坐在家里就可以把钱挣了。”

大家说了一会话,阎新民就央阎甲子请几个年轻工人过来帮他把顶棚上的藏书搬下来。等书统统搬到脚地,就是阎新民自己,也几乎被祖辈相传的藏书数量惊呆了:阎家“书香门第”的声望还
真不是徒有虚名。他都奇怪自己,那年拿着《康熙字典》翻看时,怎么就没有问过父亲,父亲也没有给自己交代过这些藏书呢?可能老人家认为他来日方长,还不到给后辈儿孙交代的时候。
谁也想不到他这样一位满腹学问、德高望重的老人,竟然也会惨死在批斗会场上。

阎新民一家四口还有肃顺教授,大家一起动手,卫东和茜然也过来帮忙,直到天黑前,他们才把那么多书整理出个眉目,将各自成套的书依然用蓝布裱就的硬板书套装裹起来,小心地插好象
牙骨签。看着满屋用父亲的生命换来的藏书,阎新民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沉重、辛酸,却似乎又为有那么一丝侥幸而庆幸。

确实也是如此。如果当年父亲没有被害死,第二天面临的必然会是搜查、抄家,这些书就会被认定为“封建主义毒草”、“麻醉、腐蚀人民心灵的精神鸦片”的“四旧”,被那些“红卫兵”和“战斗队”
当作战利品展览、炫耀,然后撕得粉碎,踩在脚下,最后被一把火烧掉!真是那样的话,父亲即使不被斗死,也会被活活气死。眼前这些默默无言的书籍,不仅传承着千百年的文明、文化,
有着列祖列宗的心血,也有着父亲的魂灵在里边啊!

面对着这么多的书籍,阎新民又有了一个新的难题:伏尔加轿车的后备箱只有那么大,只能装下很小一部分。思来想去,阎新民只好决定拣自己认为重要一些的带走。其余的大部分怎么办?
儿子阎小民建议捐给龙门县图书馆,阎新民却不同意。他说:图书馆里有人看这些书吗?阎小民又说那就捐给博物馆收藏起来吧?阎新民也不同意,他说:不要讲县里如今才开始筹建博物
馆,就是建起来也是没有档次没有权威,放在那里,万一再来一场运动,谁会心疼这些书,还不又是一把火烧掉?

肃顺对阎新民说:“我给你提个建议吧:这么多的古籍,继续放在这里确实不安全,你太原家里也没有地方放。就是有地方,照咱们他老人家的话,再过七八年也还得遭殃。到那时候你阎老教
授就成了又一个阎老先生,还得再受这些书的牵连了。”

阎新民会意地苦笑了一声:“你是说来第二次?不可能吧。”

肃顺说:“用历史的眼光看,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一切都有可能重复。不说别的,中国历史上光是大规模的灭佛运动都不止三次呢。”

阎新民说:“那你说我这些书还是难逃厄运了?”

肃顺说:“不是的。从这次运动看,民间保存的文化、文物遭受破坏的程度明显大于国家馆所。你看,连‘孔庙’都砸了,故宫就没有砸。所以我的建议就是:如果你同意的话,可以捐赠给政府
管理的博物馆。你解除了负担,古籍也得到了保护,岂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阎新民说:“那依你之见,捐给哪儿比较放心?”

肃顺道:“藏书馆所的层次越高,安全性越好,你这些文物以后发挥作用的机遇也越多。给了县一级的图书馆、博物馆,他们顶多只会把这些书依旧束之高阁,跟在你家里有什么区别?我现在
就是咱们临浍地区‘晋南博物馆’的顾问,那里的情况我最清楚。如果捐给那里,你完全可以放心。”

阎新民笑道:“说了半天,原来你是看上了我这批书啊。”

次日上午,阎新民一家人又坐上了小车,带着一后备箱挑选出来的古籍离开了阎家庄。

肃顺也从县城赶来,送走阎新民之后,他又像八年前一样,硬拉着阎甲子再跟他一起去看“韩王台”。

肃教授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他心心念念的“韩王台”,十年之后再次相见,带给他的不是意外的惊喜,而是巨大的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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