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12-17 16:32:36

寺儿巷(28) 严德荣 长篇小说


就在阎老先生的女儿接到噩耗,哭哭啼啼回娘家埋葬老父亲的时候,苟喜忠正在召开他的“庆功会”。这一回,喝酒的地点选在了阎旺德的家里。阎甲子一早就去阎老先生家帮忙办丧事去了。要不然,他们这顿酒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喝成。

除了今天重新组成的大队革命委员会成员,班子以外的人就只有做东的阎旺德一个人。积极要求进步的他虽然目前还没有被组织正式接纳,暂时不能进入领导机构。但阎旺德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消极想法,他是怀着一颗赤诚的忠心投入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的,他时时处处以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标准要求自己,以“ 最高指示”指导自己的一切行动,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他会毫不犹豫地贡献出自己的一切。我们可敬可爱的阎旺德同志把大队革委会交办的任何事情都当成光荣的革命任务来完成。因此当改改表示不同意在自己家喝酒的时候,阎旺德当即驳斥了她的想法,并且自己跑腿动手置办了吃喝。那瓶高粱酒,还是他偷偷从父亲西屋的柜子里拿过来的。
阎旺德不知道的是,今天这桌酒,实际上是为了他一个人喝的。


在这一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风起云涌的运动中,从中央高层到城乡底层,每个人命运的起落沉浮如同风中的落叶,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被卷到哪里,飘向何方。与此同时,各级政府机关、群众组织也如同被笼罩在一场熊熊大火中的物体,既被火焰所燃烧,也成为燃料、化作火焰去烧毁别人。而这狂风烈火中的兴衰成败,云翻雨覆,正邪对错,更是瞬息万变,任何人都始料不及。

临浍地区的运动形式也是如此。早在1967年初的1月17日,当时的造反派主力在全国性的“一月风暴”中就夺取了地区行政专署的权力,成立了新生的革命政权——临浍地区革命委员会。但是这一帮头头的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另一帮造反派组织如法炮制地将他们赶下了台,成立了新的“革命委员会”。由于这一天是4月18日,这一政权及其下属的组织和拥护者就被称为“4.18”派,被赶下台的对立面则被称作“1.17”派。不久之后,“1.17”派卷土重来,重新掌握了行署的大权,并且用武力或者以武力相威胁,把“4.18”派的组织成员驱逐出了临浍城。此后两年多的时间里,临浍城就一直掌握在“1.17”派和他们组成的“临浍地区革命委员会”手中。

与地区首府的情况相反,地区下属二十七个县级政权在经历了1967年以来的风云变幻甚至是血雨腥风的反复“夺权”斗争之后,到1968年的中期,已经全部由拥护“4.18”派的组织掌握了政权。这二十七个县失势的对立面的中坚力量和追随者,也都被掌权的一方穷追猛打,无法在本地立足,纷纷逃进了临浍城。而省城最大的组织“毛泽东思想战斗兵团”支持的是“1.17”派,掌控省“革命委员会”的组织“第四野战军”却是“4.18”派的靠山。地区的驻军和前来“支左”的部队,也都明里暗里产生了倾向,分别支持各自认为路线正确的一派。

于是在这般错综复杂的形势下,本省南部出现了这样的局面:行署所在的城市临浍由“1.17”派组织及其革命委员会控制,城里还驻有二十多个流亡的“县革命委员会”及其组织机构。他们号称自己是“坚强的革命堡垒”,同时不断派出游击队潜回各县骚扰现有政权,并且把这一行动称作“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流亡在城外的“4.18”派的“地区革命委员会”,除了丢掉了原来的办公大楼,却依然继续在乡下领导着全地区的革命运动和行使着实际上的管理职能,纵贯全省的铁路运输也被拦腰截断,北来的列车到临浍市后就被叫停,铁路南段“4.18”控制区180公里长的路段上,单独开行了几对客运班车,名称就叫做“4.18次”列车。他们把这个局面叫做“农村包围城市”。一段时间以来,双方虽然小有冲突,各有胜负,但是大局还算稳定。

但是进入1969年以来,“1.17”派的动作有些频繁,不仅蚕食了临浍城外数处厂矿机构,而且派出的游击武装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有几支队伍甚至突破了“4.18”战斗队的封锁线,驾驶着解放大卡车闯卡过河,横穿数县,窜到几百里外的中条山上去打游击,给全地区的革命形势造成了极大的威胁。鉴于新形势下的新问题,“4.18”派召开了多次高层密会,最终做出决定:为了争取和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打退资产阶级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猖狂反扑,保卫新生的革命政权,立即调动南八县、城周五县和吕梁四县的主力战斗队,集中指挥,统一行动,以优势兵力对临浍城实施全面包围,相机进攻,一举摧毁这个顽固的阶级敌人的最后堡垒!


与此同时,“1.17”派的“地区革命委员会”也做出了针锋相对的决定,两派文件中的口号虽然几乎一致,序言也基本相同,都是“为了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然后矛头直指对方。“1.17”派的要求是:号召广大革命群众认清大好革命形势,识破阶级敌人阴谋,踊跃为革命队伍补充新鲜血液,到临浍城参加保卫红色政权的光荣战斗。

与整个地区的情势相同,晋南每个县的各派势力也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犬牙交错,拉锯不止。县城虽然都掌握在“4.18”派手中,但是下边各个公社,大队却不一定都同县上观点一致。凑巧的是,阎家庄的革委会新任主任苟喜忠属于大队级的“1.17”派,而旺德运动初期在临浍城混的时候,就是“1.17”的拥护者。所以阎家庄接到两个对立的“地区革委会”文件后,自动屏蔽了“4.18”一方。传达的是要求选派根正苗红、表现积极、要求进步、“三忠于四无限”的革命青年参加“1.17”战斗队,经历革命风雨的洗礼,接受组织的考验,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苟喜忠在大队革命委员会班子的会议上传达了上级指示的精神,还没有等他说让大家展开讨论,列席的阎吉明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求报名参加。苟喜忠横瞥了他一眼,阎吉明就乖乖坐下了。最后,在苟喜忠的提议下,会议一致通过:推荐阎旺德同志承担这一光荣任务。

一个委员有些担心地问:“旺德大概愿意去,可是他爹和媳妇的工作恐怕不好做吧?”

苟喜忠说:“这个不用你担心,咱们只要把旺德说通了,他爹和他媳妇的工作他自然会做通的。” 于是,这场庆功及送行的酒饭就在旺德家里开吃了。

旺德自打从北京回来之后,对运动简直入了迷。说公道话,他应该算是阎家庄投身运动最早、也是最积极的一个人,是他第一个戴上了红袖章,是他第一个参加了革命大串联,是他第一个别上了毛主席像章。社员们能了解到的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消息,基本上都来自他从公社、县城甚至地区、省里带回或者他那些“战友”给他寄来的传单和小报,这些东西的信息量大大超过了大队订的那几份报纸。从全国到地方革命运动的大好形势,到陆续揪出来的中央“刘邓陶”、“彭罗陆杨”、“杨余傅”,省里的“卫王李”,县里的“王孔贾贠”等等走资派的消息和这些黑帮的罪行,都是旺德最先津津有味给大家宣传的。他曾经想过为县城的“全无敌革命造反指挥部”在村里拉起一支基层队伍,但是响应者廖廖无几,只好作罢。最使旺德丧气的是,不仅当时以阎兴山为首的大队干部不支持他,不少社员看不起他,就连父亲和老婆对他这种走火入魔的狂热行为也是坚决反对,百般阻挠。几个月的折腾之后,去年他也只好回到生产队里继续修理地球,上坡下地挣那几个工分。可是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置身于运动之外,他心里那种不安分、向往轰轰烈烈运动的那股革命热情,永远无法平息。

今晚这顿饭,这几杯酒,旺德喝得十分畅快。大队革委会的决定更是让他热血沸腾”。他又一次找回了被赏识、被重视的感觉。狗蛋主任对他许诺的入党进班子的话,说实在的他并没多当真和在意,他喜欢的就是让他参与。何况地区的组织比村里大了不止一个两个级别,旺德已经觉着自己是阎家庄最有出息的人才,马上就可以去大地方大展拳脚了。

饭将吃完,酒过半酣,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苟主任端起酒碗:“ 旺德兄弟,这次咱们大队夺权成功,兄弟你是功不可没啊!我先敬你一碗了。” 说罢举碗仰头,一饮而尽,还把碗倒过来让众人看看,果然一滴酒也没有滴下。阎吉明也端起一只碗来:“ 旺德哥,你不仅仅是功不可没,你就是头功啊!咱们村能够挖出阎兴山这个隐藏的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代理人,大队的大权能够掌握在咱造反派手里,你就是最大的革命功臣。我也敬你一碗!”阎吉明学着苟喜忠的样儿,正要喝酒,却被旺德伸手拦下。旺德夺过他的碗,朝在座的几个人一亮,大家都看清了,碗里是空的。旺德说:“ 你不要以为我给灌醉了。早着哪。”

四旦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我这里可是实实在在的酒了。”他转着圈让众人看了,然后举起来一饮而尽:“旺德哥,兄弟我祝你前线立功,火线入党。为咱们的支部增添新的血液!”旺德被感动了,他一口喝掉碗里的酒,站起身来,摘下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举到面前:“ 咱大丈夫一言既出,五马难追!我阎旺德今天对着伟大领袖发誓:这个队伍,我是参加定了!”苟主任道:“ 好!还是旺德兄弟觉悟高,有胆识。”

旺德端起两只酒碗,递一碗给苟喜忠:“万一我要是为革命牺牲了,孩子媳妇就都交给你照顾了!”苟主任:“说笑了,说笑了,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看你酒真是有点儿多了。三儿,倒碗水给旺德喝喝醒醒酒吧。”顿了顿,他又说:“不过话说回来,万一真有点那个什么,咱革委会绝对不会丢下他们不管的。”阎吉明站起来:“ 改改不是早就烧水去了吗?怎么这半天了还没送过来。是不是独个儿睡了?我给咱瞧瞧去。”阎吉明拉开屋门,还没迈步呢,竟直挺挺地愣在了那里。

改改端着一个瓷盆,盆里盛着半盆晾得半热不烫的开水。阎吉明一句 “嫂子” 还没来得及叫全,那半盆水已经劈头盖脑地全浇到了他的身上,顿时被烫得吱儿哇啦直叫,抖着身子满脚地乱蹦。
改改掉头就走。一屋子人都愣在了那里。

旺德做没做他爹和媳妇的工作,做通没做通,谁也不知道。村里人只知道,两天后,阎旺德天不明就离开了阎家庄,一个人去了临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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