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27-1) 严德荣 长篇小说
1967年的春节过后,上边许诺的“春暖花开之后再进行”的“革命大串联”,再也没有人提起,盼望了好久的阎旺德在失望之余,也只好回生产队参加了劳动,但是情绪却一直十分低落。在他看来,自从全国上下各级党政机关在“一月风暴”中被革命造反派夺了权,实现了“全国山河一片红”之后,革命似乎停止了,自己也好像没有了目标,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热情,火红的时代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了一片灰色。
然而,大自然的轮迴丝毫不理睬人世间的明争暗斗和起落沉浮,依旧把春天送到了吕梁山下。阎家庄村外的平川和坡地上,返青的麦苗又是一片翠绿,沟凹里的杏树枝头,缀满了白里透着赭
色的花朵;紧随着杏花绽放的,是村边场院中艳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小路边,田埂上,在金黄色的迎春花身旁,发芽的小草纷纷探出了叶尖,宿根的肿手花、茵陈苗早就伸展开了茎叶;
杨树枝梢开始飘下一团团白絮,酸枣棵上还挂着不少去年没有落尽的红玛瑙般的酸枣,但是在密密麻麻的尖刺间,又努出来无数嫩绿的新苞。阎旺德也没有注意到,他家南院同阎老先生家相
邻的那个拐角处,老先生那边的鞭杆竹竟然把它的根穿过墙基伸了过来,在他家这边冒出了几根竹笋。一场春雨过后,那竹笋就以每天一尺的速度飞快地生长,不经意间,几杆竹梢已经高过
了墙头。
但是,阎旺德还是想错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进一步向纵深发展了。省地县各级革命委员会成立不久,第一次尝到权力滋味的造反派内部,就如同当年取得抗战胜
利后的国共两党一样,很快便产生了嫌隙,分裂成了两派甚至几派,派系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相互间由大字报、大辩论等形式的文斗,逐步升级为拳脚相向、棍棒交加的武斗,最后竟发展
到了动枪动炮、你死我活的地步。两派都自称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代表,指责对方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保皇派、复辟者,各地夺权、反夺权、反反夺权的斗争不断上演。就是小小的只有
十六万人口的龙门县,在1967年1月17日由以龙门中学红卫兵组织为主的“红色造反总司令部”首次夺权后不到三个月,4月15日就被另一派“红色联合指挥总部”又把权夺了过去,还没有捂热的
公章也被通通收走。但是“红联”在县城也没有能待满“百日”,7月25日,“红总司”拉起的队伍又进了城,而且是荷枪实弹打进来的。“红联”方面的人被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傍晚就退出县城跑到
甲村庙公社落脚,谁料立足未稳,又被对方乘胜追击,连夜混战,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响了个通宵,甲村庙里大殿屋顶的瓦片几乎被揭光了,双方人员各有死伤。最后,“红联”还是坚守不住,
只好又撤到县东南角的荣和公社据守。“红总司”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精神,紧随着穷追猛打过来。虽然“红联”的人拼死抵抗,终究寡不敌众,在丢下了十几具尸体后,还
是退出了龙门县境,撤向了二百里外的临浍城。
阎旺德听着这些外面不断传来的消息,心里痒痒得像猫挠一样。几个月来,每天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地折腾土坷垃,已经让他无比讨厌。他是阎家庄第一个参加革命大串联的人,也是全村唯一
受到过毛主席接见的红卫兵,他见过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令人热血沸腾的场面,也体会过万众一心挥拳怒吼把走资派打倒在地的自豪感觉。多年的学校教育,使他树立了当好革命事业接班人的
理念,尤其是这次运动开展以来,他牢牢记住了一条最高指示,那就是“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可是周围这些人大都是思想落后、愚昧无知、眼光短浅,
就是他爹阎甲子,也跟那些人一样,还动不动就教训他好好劳动,不要不务正业,他就奇怪关心国家大事怎么就成了不务正业?要不是他是自己的老子,他真想狠狠批判他一顿。还有妻子改
改,也是只关心自家的日子和孩子,老在他耳边叨叨着要他收心务正,不要瞎逛,这些落后话让他早就烦透了。
但是革命的潮流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今天晚上,阎家庄大队终于又要召开“批斗大会”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卫东彪战斗队”队长苟喜忠交给旺德一个任务:让他下午写一篇批判稿子,准备晚
上在大会上第一个发言。中午吃饭时,他高兴地对全家宣布了这个好消息,改改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爹阎甲子倒少有的说了一句话:“写那个东西能顶工分?”
旺德自豪地答道:“当然顶了,喜忠说给我记五分社拨工呢。”
大队召开“批斗大会”的事,各生产队长下午出工前已经做了传达和安排,按老规矩:参加开会的每人记一晌的工分,不去的扣一晌的工分。这一颠一倒的账谁都会算,所以天一擦黑,随着大
庙戏台屋顶上高音喇叭的广播催促声,吃罢晚饭的社员就三三两两纷纷往大队部走。阎家庄整个村子几乎都是黑黢黢的,只有大队场子里明光灿亮,戏台立柱间的木雕花板下,悬挂着两盏咝
咝作响的汽灯,石棉灯芯发出耀眼的光芒,把台上台下照得一片惨白。戏台斜对面那口“杀人井”旁边的老槐树依旧佝偻着腰身,汽灯强烈的光线穿过它枝叶的缝隙,像电影里探照灯一样射向
漆黑的夜空。这些天正是老天爷“烤火麦”的关头,白天的气温甚至比三伏天还要高。只有入夜时的晚风才能赶走白天的燥热,人们怀着各色各样的心情聚集到这里,等着看今天晚上谁又要成
为倒霉的批斗对象。只有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呼喊着,追逐着,享受着这难得的热闹。
阎甲子每次走过这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口他曾经死里逃生的老井,事后不久就被掩埋了,失去亲人的人们不忍再被它勾起惨痛的回忆。前些年为了牢记血泪仇,不忘民族恨,大队派
人重新挖开了这口枯井,并在井口旁立了一块石碑,碑文中记载了那场惨案的详情和对人们的告诫。事情才过去了二十几年,受害者都还在世,一些年轻人已经把它当作纯粹的故事来听了。
人啊,难道竟都是如此的健忘吗?
人们来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大队领导开始陆续出现在戏台上,他们按职务高低分别在台前一排长桌后边就座。阎兴山照例坐在中间的位置,右边是贫协主任和妇女主任,左边是副书记阎金铭
和副书记兼“卫东彪战斗队”队长苟喜忠,苟喜忠还是今晚大会的主持人。他伸出手指在麦克风上弹了弹,没听到台下场角喇叭的响声,回头看看正在侧面桌子上摆弄扩音器的苟三儿:“怎么
了?”
三儿边手忙脚乱地找毛病边答道:“就好,就好了。”
苟喜忠拿嘴对着麦克风吹了吹,喇叭里传来呼呼声。台下有人喊了声:“还是狗蛋会吹啊。”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苟喜忠并没有恼。他严肃地咳嗽一声,对着话筒讲道:“各生产队长,马上检点各队的社员人数,整顿你队的位置。‘卫东彪战斗队’的队员,立即各就各位,如果发现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即刻
扭送到台前陪斗!”
台下立马安静了许多,人们意识到这里不再是可以开玩笑的场所,连嬉笑打闹的孩子们,也在战斗队员的呵斥和家长的责骂下老实了下来。
和以前经常批斗大会不同的是,这一次会前没有指明要批斗的是谁,大家都在交头接耳猜测的时候,苟喜忠把话筒移到阎兴山面前,支部书记庄重宣布道:
“阎家庄大队贯彻执行革命路线,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批斗阶级敌人大会现在开始!”
苟喜忠拿回话筒,喝道:
“把阶级敌人押上来!”
台下四周的战斗队队员齐齐应了一声“是!”立即按照预先安排的名单冲进社员群中,下手抓人。台下顿时大乱,几个经常挨批斗的五类分子“老运动员”早有心理准备,看见战斗队员朝自己走过
来,就主动站起身,乖乖地由战斗队员揪着脖项来到台前,带上木牌或者纸糊的高帽,面向人群站到一排木凳上边。有几个猝不及防被揪起的社员同战斗队员竭力争辩,甚至撕扯在一起,他
们的女人和孩子被吓得嚎啕大哭。不过这些都是徒劳的,这几个人最终都被制服,先后推到了凳子上。
这时候,人们才惊讶地发现:寺儿巷七十多岁的阎老先生,竟然也被押上了木凳。老先生胸前挂着的纸牌上,写着“封建主义的孝子贤孙”,这行字的下边,老先生的名字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
红叉。
批斗对象到位之后,苟喜忠重新拿起话筒,讲了国际国内还有阎家庄大队的大好形势,讲了这场大会的重要性和重大意义等等等等。然后宣布:“批判发言现在开始。第一个发言的:阎旺
德。”
旺德从容地走到发言桌前,他将手里的几页稿纸在桌面上铺开捋平,这是他费了整个下午的功夫写成的。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指引下,全世界三分之二被压迫被剥削的人民不甘心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正在
进行着伟大的革命斗争!从亚洲、非洲到拉丁美洲,到处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吹响了战斗的号角,全世界已经进入了伟大的毛泽东时代!美帝、苏修和各国反动派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灭亡的
日子不远了!”
“四海翻腾,五洲震荡,七亿神州,山河一片红!我们国内的形势也是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引着全国亿万军民夺得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个又一个的胜
利,革命人民扬眉吐气,牛鬼蛇神胆战心惊。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我们夺了他们的权,造了他们的反,还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
得翻身!”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小撮阶级敌人不会甘心自己的灭亡,他们总是要进行垂死挣扎,寻找机会企图复辟。想让我们革命群众再受二遍苦,重遭二茬罪。对此,我们坚决不答应!”
苟三儿及时带领喊起了口号:
“一千个不答应!”
“一万个不答应!”
台下的社员举起拳头或者语录本,大声应和着。
旺德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不再是一个农村小青年,而是革命的闯将,正义的化身,是正在冲锋陷阵的革命战士。被自己的发言激发起来的革命热
情,使他的发言更加带上了对阶级敌人的深仇大恨,他接着铿锵有力地读了下去。
在阎旺德激情澎湃的读着他的批判稿的同时,站在长凳上的阎老先生却在忍受着平生前所未有的痛苦。从被战斗队员突然揪起来押到台前那一刻,老先生就像头上挨了重重一击似的完全懵
了,等到两个战斗队员把他往木凳上推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挣扎着,解释着,但是这两个年轻人丝毫不理会这一切,而是在他还没有站稳的时候,又把一块早就准备好
的大纸牌挂到他的脖子上,然后就撒开手跑到人群外边维持秩序去了。顿时,羞辱、委屈、恐惧的感觉充满了老先生的心,这位一辈子崇尚仁义道德、笃信孔孟学说的老人,教过私塾、完
小、夜校的先生,被半个村子的人称为老师的阎老先生,今天竟落到被他学生的儿子推上批斗台的下场。
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闭着的眼睛里金花直冒。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脖项上铁丝勒进皮肉的疼痛却在告诉他,这不是在做梦。他搞不清大队干部为什么会把他这样不做错一件事、不多
说一句话、只知道读书教书、明哲保身的人也当做批斗对象。他的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双腿抖得几乎站立不稳,身体的本能却使他摇晃着尽量想保持平衡,眼看稍有一点差池,他就会有摔
下凳子的可能。
旺德念完稿子后,又举手领喊了几句口号,才兴犹未尽地退回后台。一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开始第二个发言。趁这个间隙,阎兴山对苟喜忠说:“阎先生眼看在凳子上立不住了,是不是让他站到
地上去?”
苟喜忠说:“你说什么呀?大声点,我没有听清。”说着从发言桌上把话筒拿到阎兴山跟前。弄得那个孩子只好停止了发言,愣在了那里。
阎兴山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苟喜忠凑过去对着话筒大声讲道:“大家都听到了吗?”
台上台下没有人吭声,只有阎吉明突然喊了一声:“听到了!”
苟喜忠把话筒拿回自己这边,大声喊道:“社员同志们,广大革命群众,现在有人提出要让阶级敌人站到下边来,我们能答应吗?”
苟三儿在台上举起拳头高声喊道:“不答应!”
坐在台下的社员被弄得莫名其妙,没有人吭声。只有阎吉明领着他的队员举起拳头应和道:
“坚决不答应!”
阎兴山忙站起身,想从苟喜忠手里把话筒夺过来。他说道:“不行就不行,狗蛋你这是要干什么?”
苟三儿离开他的扩音器,跑过来抓住阎兴山的双手:“你还是听听革命群众的呼声吧!”
苟喜忠继续喊道:“大家都看到了,隐藏的阶级敌人自己跳出来了,他就是我们大队最大的走资派。革命群众同志们,我们应该怎么办?”
苟三儿把阎兴山交给两个战斗队员,自己回到扩音器旁喊起了口号:
“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
“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阎兴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次例行的批斗大会竟是苟喜忠一伙人设下的一个圈套,这个自己当狗喂起来的东西,原来是只白眼狼!他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扑向苟喜忠,却被两个小伙子牢牢
拽住了胳膊,他嘶吼着骂着,但他的声音都淹没在台下的口号声里。苟喜忠一挥手,几个战斗队员就将阎兴山连推带抬弄到了台下,有人立刻从厢房里取出一块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阎兴山”的牌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阎兴山晃着脑袋想甩掉牌子,眼光却瞥见了人群中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面孔,他顿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他们预谋好了的。他停止了无谓的挣扎,任由些人把他推上了长凳。
一阵骚乱平息后,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也上台坐定,做了一番简短的讲话,他对今天阎家庄大队干部群众的革命行动给予肯定和支持,对今后的革命和生产提出要求和希望。然后就离开主席台回了公社。然后苟喜忠重新宣布:批斗大会继续进行!
台下的“卫东彪战斗队”副队长阎吉明背着一支**,踱到阎老先生面前,抬头笑着说的:“阎先生,你不是站不住了吗?想不到还有人心疼你啊。结果怎么样,这下舒服了吧!”他瞧瞧被抬起两条胳膊做着喷气式的阎兴山,又对阎老先生说道:“你以前不是骂我阎吉明是小人吗?我看你这老东西才是个伪君子!”
阎老先生已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浑身哆嗦,下巴上雪白的胡须不住地颤抖。阎吉明伸手揪住老先生的胡须:“你不是想站到地上来吗?,我让你下来!”随即朝下狠命一扯,就听见阎老先生一声惨叫,一头从高凳上栽了下来。老先生的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瞬间,口里鼻子里血就流了出来。老人的双手无力地在地上抓了几下,双腿蹬了两下,就没有了声息。
长凳跟前的社员“轰”地一下都站了起来,有人喊叫道:“打死人啦!”
苟喜忠走到台边,伸手指着纷乱的人群:“都给我坐下,坐下!谁说打死人了?再敢胡说给你抓起来!”随后回到主席台前拿起话筒:
“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赶快到前边来!”
大队保健站的阎振国慌忙跑到人群前边。他把阎老先生的身子翻了过来,将手指伸到老人鼻口之间试了试,又趴下来侧耳贴着胸口听了听,站起身拍拍两手道:“人已经没了。”
苟喜忠稍微愣了一下,随即镇定下来。命令阎吉明道:“派几个队员,把这老家伙送回他家去。”
妇女主任提醒苟喜忠:“阎老先生儿子在太原,家里就他一个人。他女儿嫁在高楼镇上。”
苟喜忠立即吩咐苟三儿:“你马上派人去高楼镇,让他女儿回来给她老子收尸。”转头又对着话筒喊道:
“批斗会继续进行。咹,刚才那孩子,你接着发言!”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