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24) 严德荣 长篇小说
周老大家的终于觉着二闺女最近确实有些不合适。可是尽管她拐弯抹角或是直截了当地探问,二月总是一口咬定什么病也没有。其实二月自己心里也害怕,也有怀疑,但是又不敢相信。母女俩一样的担心,担心的却又不全是一回事。
今天,二月总算听了娘的劝,跟娘去背锅先生家请先生给瞧瞧。
背锅先生住在寺儿巷往南不远路东一条小巷最底一家。这里可能是全村最窄的一条巷子了,挑一担水进了巷就别想调头换肩,两个人迎面相遇也得侧一下身子才能过去。前几年巷里有两户人家买了小平车,但巷子太窄了推不进去,收工时只好把车厢倒扣起来靠在大巷路旁,只把车轱辘扛回家去。即使这样窄了,巷口以前还曾经砌着一座结实的砖门楼,留出的门口顶多有二尺宽,那两扇门板更是结实,是用足足三寸厚的榆木做的。当年兵荒马乱的时候,这座门楼就是全巷人家的门神。记不清是国民党手里的哪一年冬天,突然而来的一帮土匪一夜之间洗劫了阎家庄几乎所有的富户,而窄巷子里的人家安然无恙。其实土匪原本也想进来,无奈用斧头又剁又砍了好久,也只是在门板上留下了一个大坑。如今社会安定了,门楼已经拆掉,但巷子的宽窄只能依旧。
背锅先生的家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四合院,一砖到顶的围墙和有着砖雕装饰的气派门楼,都彰显着这里曾是一户富裕之家。门洞占了半间房的空间,迎门的照壁上,中间是一个左边像鸟右边像鹿的砖刻的“福”字,福字周围雕着许多精细的图案。四面屋前都是石砌的阶台,院子是用条砖墁地,十分的整洁排场。两边厢房和北房之间洞槽的檐口下,各摆着一口油黑锃亮的大缸,那是用来接干净雨水的。唯一可惜的是院子不够宽敞,从西边阶台几乎一步就能跳到对面阶台上。
实际上背锅先生以前也确实属于富裕的人家,背锅先生的父亲也是位先生,他们家給人诊脉看病是几辈祖传,而且据说还是从他的高祖的高祖也说不清的哪一代高祖做过太医之后传下来的,并说他们家世代行医靠的是太医院的独家秘方。别的不知真假,但民国初年老先生给龙门县县长太太瞧病的事却是千真万确。
那可是阎家庄村民们头一回见到最大的guan员了。那天首先进村的是十多个手持快枪的大兵,村里的闾长以为有了公事,忙上前过问,却被当兵的一枪托攉倒在路旁。后边赶上来一个人扶起了他,闾长认出是高楼镇上在县里做事的一个熟人,这人告诉他是县长带太太来找老阎先生瞧病的。说话的功夫县长骑着马就到了跟前,马后是一辆骡子拉的油着红漆紫铜钉挂的轿子车。闾长连身上的土也没顾上拍,忙随着熟人到马前带路。
那一队大兵在窄巷子门楼两边一字排开,将看热闹的村民赶出两丈以外。人们看着县长下了马,走到轿子车旁,赶车人忙摆好踏凳,撩起帘子,就见打车厢里钻出一个裹着一身大红缎子旗袍的女人来。女人抬手拂了拂额前的刘海,缓缓抬头望望四周,立刻引得人群一阵骚动惊叹:啊呀,太漂亮了!女人伸手搭在县长的肩上,踩着踏凳下了车,让丈夫搀着走进了巷子。有人盯着那旗袍高高的开叉低声说道:“妈呀,那么白的腿!”接着就听着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老阎先生将县长一行人让到上房,和县长在中堂分宾主坐定,又唤他的背锅儿子(其实当年还没有背锅,只是肩背部稍微有点拱而已)搬来一把椅子,请夫人坐在县长身边。其他人就侍立在一旁。一阵寒暄客气过后,老阎先生问道:“我看县长先生和太太均是神清气足,面呈福相,况且正当青春,不知可有何不适?”
县长道:“老先生说的极是,我与内人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就是......”说到这儿,他抬头看看四周的人,把话截住了。
闾长立刻明白,赶紧拉拉那位熟人的衣襟:“我们就不打扰了,咱俩去那边聊聊。”他朝县长和老阎先生点了点头,两个人去了西屋。
县长这才接着说道:“实不瞒老先生说,内人跟我已经成亲五年有余,尚未开怀。家母年高,抱孙心切,我们也是十分着急。这几年在省城诸大医馆看过数次,喝了不少汤药,连洋先生的药片都用过了,均告无效。自到龙门以来,闻听许多同事赞颂阎老先生的医术医德,疗效如神,故此前来拜谒,希望老先生能施以妙手,赐福给我们。倘能如愿,我一定重重感谢,报答您老先生。”
老阎先生笑笑道:“县长过誉。我只是一个乡村野医,那是别人谬夸了。不过你既然来了,我就试着瞧瞧。倘若还是无效,还请县长先生原谅我医术不精,不要怪罪。”
县长忙道:“当然,当然。我相信您老先生,您老就放心地看吧。”
老阎先生就问了县长两口子不少问题,给两人号了脉,接着说道:“我还要请教夫人一些问题,请县长你也回避一下。”见儿子要跟县长一同离开,忙拦道:“你留下来吧。”
县长一个人进了西屋,闾长两人忙起身让座。县长很和气地同二人说了阵闲话。突然问闾长道:“你们这位老先生是不是很保守啊?”
闾长听出县长说的“保守”大概是什么意思,答道:“阎先生很随时的,他读书不少,对民国以来的新政十分赞赏。不保守啊。”
县长摘下头上的礼帽,捋了捋齐颈的剪发:“不保守就好。我是见他至今留着一条长辫子,还以为是满清的遗老呢。”
几个人又说了一回话,就见小阎先生来到屋门口:“我爹请县长您几位过去呢。”
县长回到北屋,看到老阎先生正在捉着毛笔写字。县长夫人坐在一边,脸红得跟身上的旗袍色儿差不多。见几个人进来,老先生把笔搁到砚台边上,捉起写好的纸,凑到嘴边吹了吹,又铺到桌上折好,双手递给县长道:“据我看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我开了一个方子,请县长回城后到北街的德康号药坊照方抓药,药坊李掌柜的会替你按规矩配伍,熬好送去。你和夫人只要遵嘱服用就行了。其它的事情,我已经给夫人交代过了。我这里实在简陋,粗茶淡饭更无以留客。还请县长先生见谅。”
县长太太再一次来阎家庄,是一年以后的事了。这一回县长没有来,却从轿子车上卸下来一块牌匾,金框红底,油光锃亮,上边四个贴金大字写的是“医高德劭”。随同来的一班子乐人敲锣打鼓唢呐高奏,县长太太抱着她的儿子对着阎老先生倒头就拜,慌得老先生拦也拦不住,搀也搀不及。直到今天,那块匾还挂在背锅先生家北屋的正中间。
背锅先生住在西屋。他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娘,按规矩,长辈要住上房,所以明三暗五的北屋就只住着老母亲一个人。为了老人屋里暖和,烧火做饭也在北屋。二月跟娘走进西屋的时候,背锅先生正在抽烟。不过先生不像一般庄稼人抽那呛人的大叶烟,他抽的是水烟,精致的小烟锅里装的是切得细细的小兰花烟丝。她们进屋的当儿,背锅先生刚装好一锅烟,趁娘躬身问好先生点头答声的功夫,眼尖的二月就从旁边桌上拿过来火柴,麻利地擦着了火苗,替先生点着了烟。
背锅先生“咕噜噜”一口气抽完了一锅烟,他让烟气在腹中憋了片刻,方才缓缓地呼出一缕淡淡的雾气来。随后露出一丝笑容,朝二月点了点头,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转头问二月娘:“周老大家的,我看你这二闺女壮壮实实精精神神,不像有病的样子啊,不用瞧了吧?”
二月娘说:“我也看她不像有病的样儿,可就是好长日子了吃食不行,还老是恶心嗳气的。去保健站看过了,也说是瞧不出病来。这不就是来求你给号号脉,抓点药,就算有点病苗子,咱也趁早把它掐了去。”
背锅先生说:“那就先瞧瞧脉象吧。”他让二月娘站起来,吩咐二月坐在椅子上,隔着八仙桌把手伸过来。
二月捋起衣袖,伸出胳膊去。背锅先生却说:“男左女右,要那只手。”
二月换过手去。先生说:“又错了,手心朝上。”
二月伸伸舌头,照着做了。背锅先生放下水烟锅,把右胳肘托在桌上,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来,在二月手腕处前后量了量,然后轻轻摁了下去,仰头闭上了眼睛。
背锅先生摸了片刻,似乎有点意外地“嗯”了声。睁开眼把二月从头到脚又仔细瞧了一遍,重新闭目号起脉来。
二月有些惊慌。娘也着急起来:“先生,她这不会是真有什么病了吧?”
背锅先生收回手,轻声说了句:“你这像是喜脉啊。”
娘没有听清楚。二月可是听清了,并且听懂了。她耳朵里好像响了一声雷,又像被人狠狠地在头上捶了一下,她惊恐又有些愠怒地看了一眼先生。背锅先生瞬间明白了过来。他忙迎着二月娘说道:“我是说:她这脉象有点细,我实在是拿不准。估计没什么大病。你要是还不放心,是不是去正经医院让人家再瞧瞧?”
二月娘俩走后,先生的婆娘从北屋老娘那边过来唤他吃饭。她问男人:“周家二女子是不是有身子了?”
先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婆娘挤眼笑了:“巷里婆娘们都这么说,就你不晓得。”
背锅先生瞪起眼来,呵斥道:“人家闺女好好的啥都没有。再听见哪个婆娘胡说,你就替我撕了她的烂嘴!”
一转眼,春逝夏至:再一转眼,秋去冬来。除了送肥担粪、平田整地,生产队里没有了多少活儿,虽然队长每天想着给社员多找点活儿干,好让大伙多挣点工分。但就那么些庄稼地,也不能当绣花一样细作慢弄。再说队里的收入是个死数,工分多了就像往米汤锅里掺水一样,粥自然就稀了。因此,除了青壮年男劳力,别的人基本都窝在了家里。
勤快的女人是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的,她们大都利用这个冬闲抓紧纺花织布。周老大家的织布机早就搭了起来,她每天除了做饭吃饭,就是在机子上坐着,二月当然是纺线,改改逢星期天或者晚上没有自习,也学着纺棉花,很快她纺线的速度就快要赶上二姐了。她笑话二姐盘腿坐着的时候总是挺着腰,样子难看死了。二月则抱怨棉袄棉裤太厚穿得太臃肿,让她不要胡说。
自打被娘领着请背锅先生瞧病之后,二月几个月来的担心终于被坐实了。其实从那个月身上没有来开始,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以前总是怕它来,如今变成了盼它来。可是这样拖着盼着过了几个月,那个自然是盼不来的,肚子和胸部却是一天天鼓了起来,二月自己也觉着从巷道里走过的时候,有婆娘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她偷偷用布把胸腹缠裹起来,使劲勒得紧紧的,心里明明知道这样做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也只能瞒一天算一天。夏天秋天上地时,她拼命地干活,甚至故意从高高的土崖上往下跳;从池塘往家里挑水,她每次都把两只水桶灌得满满当当,还有意在院子里滑到过一次——她不敢在池塘边跌倒,那里离家太远了。可是这一切都没有用,二月的身体素质实在是太好了。她听人说过有媳妇迈个门槛就把孩子掉了,怎么这样的好事就不能轮到自己身上呢。
入冬被圈在家里纺花织布以后,二月的心里稍微放松了些。她几乎变得足不出户,有伙伴约她去高楼镇赶集或是玩耍,她全都找借口一概推托。但是躲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地雷排除不了总有爆炸的一天。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二月也一天比一天难熬。她在心里无数次地骂着小木匠二明,却又实在恨不起他来。她半夜半夜地摸着肚子睡不着觉,白天坐着又浑身难受,有时候纺车摇着摇着,不由就闭上眼睛瞌睡打盹起来。粗心的娘不止一次埋怨二月偷懒,埋怨完了却又心疼地劝女儿去炕上躺一会儿。
这一天天还没有明,二月就被一阵一阵的腹疼痛醒了。她咬牙忍着,悄悄摸黑穿好衣服,又躺下来看着窗外一点一点发亮。等妹妹弟弟起床上学,爹也上工走了以后,她就偷偷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布包藏到身上。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她意识到不能再等了,就强忍着疼痛告诉母亲,她想去一个伙伴家玩半天,吃饭就不用等她了。一早就坐在织布机上的娘头也没有回,只说了句“早些回来”,二月应了一声,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好在寺儿巷就在村边,冬天的巷道里也几乎没有一个人影。二月强撑着身子往村外跑去,但是她跑得并不快。一个原因是她的大部分力气要用来忍受下腹一阵阵的剧痛,再一个就是她眼里每瞥见远远有人出现,就要把脚步放慢一点。这一段去往沟边的路二月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遍,可今天才觉得它是这样的遥远,每走一步,她都要咬一下牙,都要在心里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跌倒!就快要到了,快要到了!好不容易挨到了沟口,二月扭头看看,地里和村边没有一个人影,她就顺着之字形的小路朝大沟里走去。说是走,实际上已经是趴着溜,坐着挪了。等拐进一个沟凹处,二月已经觉得连挪步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勉强挺起上身,抬起一只手撑了一下崖壁,几乎是滚进了那个小土窑。
等身上稍微有了一点力气,二月才慢慢撑起了身子。她一点点挪到窑底,在窑壁的最下角抠开一块虚土,从小洞中拽出一个小小的包袱。她把包袱解开,里边是几块叠着的旧布。她摸索着在布片中间掏出一把剪刀攥在手中,然后趁着阵痛的间隙,硬是把刚才的小洞掏成了一个土坑。然后她就依着窑壁半躺半坐地窝在那里,忍痛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孩子落地的一刹那,二月几乎就要昏死过去了。然而孩子的一声啼哭,却让她突然醒了过来。她浑身打颤,噙着滴血的下唇,向那个刚跟自己身体分离的小东西伸出手去,她不能让它再哭,她必须要扼杀这个自己创造的新生命!
就在这一刹那,那哭声竟自己停住了,小东西也停止了抖动。二月什么也顾不上想。她取过手边的剪刀两下剪断了脐带,仿佛这个小生命从此和自己再没有了联系。接着在身边铺开几层旧布块,双手把那个小东西从血水中掬了起来放在了布块上。在将要包上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端详了一眼,又用一块布为他擦去身上脸上的血污。小东西是个男孩。当她擦到右耳的时候,发现耳轮上有一片红斑无法擦去,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唾沫,再轻轻去擦,这才发现那是一块胎痣。这,就是这个孩子留给自己母亲的唯一的印记。
片刻之后,包着小东西的包袱已经被二月埋在了土坑里。她挣扎着整理好身上的衣裳,又清理抚平地面上的痕迹,当她挪着身子出了小土窑,把最后一块布片包着的秽物扔向崖下时,却意外地发现有个人正从沟底沿小道向坡上爬来。而且从那人上坡的步伐和速度来看,岁数不会太大。二月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她再朝小土窑里扫视了一眼,就慌忙转身,扶着崖壁,踉踉跄跄朝沟道上面爬去。
爬上沟口前,二月伸头瞧了瞧,还好,村头和田间仍然没有一个人影;她又探头朝沟里望去,那个人还没有出现。于是她伸手捋了捋头发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往上提了提裤腰,拽展了袄角,放开崖壁站直了身子。乍一离开崖壁的依托,二月顿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感到两只脚就像踩在了棉花团上,整个人轻飘飘地怎么也站立不稳。她咬着牙挺了挺麻木的腰,又使劲跺了好几下脚,才觉着脚底板仿佛有了点知觉。她又摇摇头再次镇定了一下,这才强撑着迈出了腿,尽量用不紧不慢的步子朝村口走去。
快要进村的时候,二月扶着墙最后一次回头朝沟口望去。但是,却没有看见刚才那个人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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