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12-17 16:44:53

寺儿巷(21) 严德荣 长篇小说


西北风从黄河河道和吕梁山的几个峪口钻出来,呼啸着从三十里宽的北塬刮过,接着扑向浍河河槽,又翻卷着上了南坡,不到一晌的功夫,就掠过了整个晋南盆地。然后越过中条山,继续把寒潮向中原和南方送去。

同往年一样,每一次的大风带给华北地区的多是大幅度的降温,却难得送来一片雪花。庄稼户早些日子从北山拉回炭的,就在屋子里生起了煤炉;没有煤炭的,就从墙角旮旯里找出闲置了多半年的火盆儿,生起平时积攒下来的木炭,白天放在脚地,晚上端到炕上,随时可以伸出两手惬意地烤一烤。灶膛里也比平时多填了些柴禾,同时把夏天塞在灶锅嗓子眼儿里的砖头拿掉,让烟火从土炕中曲里拐弯的穿过,好有个能让老人和孩子暖暖和和的热炕头。没钱拉炭又身懒手慢没有攒下柴禾的,就只好硬扛着了。



阎甲子去了太原煤矿之后,家里又只留下了旺德娘儿俩。

男人不在家,旺德娘好像也没什么。这并不是说她就不想丈夫,只能说她是一个容易知足的女人。她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经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经历了生离死别,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受够了凄凉辛酸,就是在嫁给了阎甲子之后,她也没有少担惊受怕。只是这十多年来,才让人过上了平安的日子。尽管她还不时地为一家人一日三餐的吃食发愁,为长年的穿戴花销精打细算,但是如今谁家不是过的紧日子?她有她的男人,有他们的孩子,现在儿子一天天大了,阎甲子叫她也不说印娥了,而是变成了“旺德娘”。她相信再难再苦的日子也是暂时的,一切会过去的。她打心底里觉着,还是如今的社会好啊!

进了腊月,生产队里没有多少活儿了,一些男劳力也歇了下来。今年家家粮食欠缺,不上工少吃一些还能省点口粮。旺德娘在家里也没有闲着,她把去年分的和今年检的棉花归拢到一起,背到镇上的轧花厂脱掉棉籽。晚上又送到村子南头老刘家,他家有一架弹花弓子,老刘坐在木凳上一边蹬着脚踏板,一边两手不停地朝弓子里塞入棉花,旺德娘使劲地搅着飞轮,蓬松的棉絮就从钉满锯齿的木轮后面涌了出来。旺德娘小心地用竹帘接着棉絮,再用几块绵袱包好,分几次背回家。然后架起纺车,前后用了半个多月的功夫,把这些棉花纺成了几十个线穗,再摇起筒车,把线穗分别缠成几十个线筒。接着在谷场上钉起一排长钉,插上一个个线筒,把所有的线头拢到一起,一趟一趟地将棉线缠到两头的铁钎上。线筒哗啦啦地响着,旺德也跟着她来回地跑,帮着拿东拿西的忙。这几天,她已经把家里那架传了几辈的老织布机支了起来,开始动手织布了。

“冬月天,碗里转,好婆娘做不了三顿饭”。天不明的时候,旺德娘就将儿子唤了起来。十二岁的旺德已经在秋天升了三年级,还加入了少年先锋队,每天上学都要戴着红领巾。等他出门去上了学,旺德娘就坐下来织布。一直织到看见太阳照到西屋的窗棂顶上,估摸离旺德放学不到一个钟头了,才离开织机动手做饭。

他们娘儿俩的饭也简单:早饭差不多每天都是馏馒头和蒸酸菜,有时也会在篦子上放两块红薯,或者顺便烧一些小米粥。阎甲子离家以前藏的半袋黑豆她早就磨成了面,掺着白面蒸了窝窝吃了,现在麦面也只剩下半袋了。好在阎甲子前些日子捎信说他阴历年前就能回来,两口人凑合吃到那时候不成问题。村里婆娘都是这样,家里只要有粗粮就舍不得吃细粮。所以只要看见谁家孩子拿着玉米面窝头在啃,那他家里多半还有粮食;而哪家的孩子吃的是白面馍,他家离断顿就不远了。

旺德娘抓了一把麦秸点着了火,就不断地将柴草填进灶膛。蒿子和酸枣刺棵都是阎甲子下地时抽空从山沟边或地埝塄上割回来的,这些东西看起来蓬蓬松松,着起来火头却是很旺,但是不耐烧,得不断地往灶膛里添柴。眼看着锅盖缝里有蒸汽冒了出来,她才填进去两块树根,让它慢慢地烧。又从灶台窑里摸出一支半截短香,点着了插在砖缝里。这才站起身给自己捶捶腰,转身接着去织布。

在寺儿巷这一块的人家里,旺德娘是一个织布的能手。在河北大平原上长大的她,从小就学会了纺花织布。织布是个功夫活儿,没有一丝投机取巧的余地。她在织布机尾板上坐了下来,把背带在腰间系紧,再把织好的布卷轴扣结实,左手抓牢悬挂在两根枣树枝头下边的篾舌板,右手从小瓷盆里拿起梭子,熟练地穿进舌板前上下两排经线之间,手腕稍一用力,木梭就像鱼儿一样游到了另一边。几乎就在同时,放开木梭的手就抓住了篾舌板的这一头,另一头的左手放开了篾舌板,捉住了溜过来的木梭。右手随即将篾舌板往怀里用力一拉,把刚才木梭带过去的纬线紧紧拍在新布的边缘。随着双脚蹬动踏板,舌板缝里穿插的两排经线就在刹那间上下掉了个儿。左手送过来的木梭牵着纬线自然落在了这一边。卫东娘的双手灵活地左来右往,脚踏板和篾舌板有节奏的“吱呀,啪啪”地一声接一声地作响,胸前的布就一丝一线地在增长。

织布虽然是个累人的活儿,却是旺德娘最惬意的时候。对她来说,手脚和身子有节奏地忙乱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这个时候她腾出来的心里就会想许多许多的事情。她想起滏阳河边的老家,想起村外那望不到头的麦田和棉花地,想起他跟着家人从河北逃难到河南,又从大平原上逃进大山里。想起失散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想他们现在是活着还是已经不在了,如果活着的话是不是像自己这样过得还算差不多。她甚至经常想要回老家看看,可是又真的记不清老家村子的名字了。尽管这样,她还是想,有时候甚至是特别地想。

但是更多的时候,旺德娘想的还是自己现在的家,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家就是她的世界,她的一切,她生活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家让她享受了亲情与幸福,更使她承受着责任和负担。作为一个庄稼人的妻子,尽管自己的生活一直都在被时势所左右,但是她们心里根本没有世界潮流的概念,只有吃喝穿戴的熬煎;她们压根不会关心国家大事,在乎的只是家长里短。她们这一茬人才活了半辈子,却几乎经历或见识了人生所有的苦难。她们容易知足,却又时刻心存恐惧。前几年安稳的光景刚让人有些放心,但近些年的日子又叫人不由地担心不已。旺德娘最大的担忧就是刚刚吃了几年饱饭,从“公社化”、“大跃进”运动开始,怎么又开始叫人挨饿了。

想到挨饿,就想起吃饭。旺德娘回头瞧了一眼灶台,锅盖缝里依旧冒着蒸汽,那半截细香还有两三指长的一段。她就掉头继续织布。每一尺的布,都是她用零碎时间一点一点攒起来、织出来的。每天晚上等旺德睡下了以后,她都要织上一个时辰。为了省油,她总是把煤油灯的捻子压得低低的,豆大的灯火只能勉强照出屋子里家什的轮廓,她几乎就是在黑暗里摸索着织布。她不止一次地算过了,每一尺土布卖给供销社的收购站,价格是三毛五,除去买棉花的成本 ,她能挣差不多一毛钱。她只要熬一个月的夜,挣的钱就够给旺德缴一个学期的学费了。



旺德娘想到这里,就听到院门被“通”的一声推开,随即又“啪”的一声重重地磕在墙上。她一边在心里嗔怪旺德的冒冒失失,一边解开背带扶着舌板站了起来。一转身才发现跑进来的不是旺德,而是旺财的娘。旺财娘一边不住扭头往后看,一边慌张地对她说:“河南的啊,你们家还有粮食没有?有的话赶紧藏起来。公社的人已经快到你们巷口,要挨门挨户搜粮食了!”

旺德娘一听就慌了手脚。前几天已经听人说有村子在搜粮食,她还不太相信。这下该咋办啊?家里最后半袋麦子刚磨成面,还在布袋装着没来得及往瓦罐里倒,就在炕头放着。听着村口隐约传来的哄闹声,她先想到的是跑出去把院门上了闩,这才跑回来跟旺财娘讨主意。两个女人都不知道该把这半袋白面往哪儿藏。院子里没有地方,再说抬出去也来不及。旺德娘急忙中拉开衣橱,取出底层几卷土布,两个人刚把面袋抬进去,院外就传来了敲门声,旺德娘手忙脚乱地把几卷土布塞回去,敲门声已经不耐烦地变成砸门了。她赶忙跑出去,一边应着“来了来了”,一边用哆嗦的手拉开了门闩。

几乎就在门闩刚抽出的同时,两扇门“通”地一声被撞开来,一群人呼啦啦拥了进来。一个剃着光头的壮汉一把揪住旺德娘的肩膀,厉声喝问道:“这么半天不开门,是不是在家里藏粮食?”

旺德娘一下子就给吓住了。她脸色变得煞白,身子开始发抖,哆嗦着嘴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旺财娘跟着村里人参加过几次大会,也见过斗争地主富农和逮捕反革命分子的场面。不过那都是当热闹看。今天想不到这样的场合突然落到自己跟前,她也被吓坏了。不过她还是壮起胆子走过去,扶住旺德娘,一边努力想拨开那个人的手,一边说:“你们有话说话,抓人做什么啊?”

那人放开旺德娘,转身朝旺财娘“哼”了声:“你是哪个?竟敢说我抓人,老子就是抓了,你能怎样?老子还要连你一块儿抓呢!”说着那只张开五指的大手就向旺财娘的胸前伸了过来。

这时,一个干部模样、戴着眼镜的人走进院里,他摆摆手,门口那人就将伸出来的手收了回去。旺财娘差点被吓掉的魂儿也收了回来。她见跟着干部走进来的是阎兴山,忙迎上前道:“支书你可来了。他们这些人要做什么啊?”

阎兴山只是跟着干部朝里走,也没敢理她。那工作队干部吸吸鼻子,一直闻着味儿走进东屋。他瞅瞅冒着热气的锅台,回头问尾随进来的阎兴山:“你不是说你们大队不少人家已经揭不开锅了吗,这是什么?”

阎兴山无言以对,只好表示认错地垂下头不敢做声。

工作队干部命令他:“把锅盖揭开。”

阎兴山看看领导,又看看锅台,不知道该怎么做。

领导加重了语气:“揭!”

阎兴山这才走上前去,伸手揭开了锅盖。顿时,一股蒸汽冒了出来,直扑顶棚,随即迅速在整个屋里弥漫开来。

领导走过来:“哟,还是白面馍馍!”伸手抓起一个拿到鼻子下闻了闻:“不错,蒸得不错!”

扭头问阎兴山:“那两个妇女哪个是这家的?”

阎兴山忙到屋门口朝旺德娘喊道:“河南的,你过来,领导叫你哩。”

旺德娘哆哆嗦嗦地挪到屋门口,那位干部问道:“你们家是什么成份?”

旺德娘低声答道:“俺家是贫农。”

领导看看阎兴山。阎兴山忙点头道:“真的是贫农,她还是河南逃荒过来的。”

领导的脸色缓和了一点:“那就好。你老家是哪儿的?”

“俺老家是河北的。跑日本跑到河南,后来才跑到山西。”

领导说:“那你也是苦出身了。我问你:要不是解放了到了新社会,你能过上现在的好生活,吃上这白面馍馍吗?”

旺德娘嗫嚅着答道:“是,不能。”

“那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新社会,拥护共产党?”

“应该。”

“现在国家有困难,需要粮食。咱们是不是应该拿出余粮支援国家?你是贫农,可要凭良心说实话呀!”

“应该支援。可是我们家没有余粮啊。”

领导笑了笑,仍然和颜悦色地说道:“没有余粮,你骗谁呢?”他指指锅里还在冒着热气的馍馍:“我都吃不上这样的馒头,你还要撒谎!我看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痛,共产党领导你们翻了身,你却忘了本。明明吃着白馍,还敢说你家里没有一粒粮食了。我要找出粮食来,看你怎么说。”说着他伸出一个指头指向带来的人:“给我仔细找,一颗粮食也不能漏过!”他转头用眼光盯着旺德娘:“她要是敢不让搜,把就她带到公社去!”

旺德娘果然被吓住了,乖乖地站在脚地一点也不敢动。她看着那些人揭开大缸,翻转瓦罐,掀开炕上的衣箱,还有人跑去院子里和西屋北屋搜找。一伙人忙碌的时候,领导的眼光始终看着旺德娘的脸色。当众人的两手吊着像秤锤一样重新聚到东屋时,领导已经胸有成竹了。他指着南墙根的老衣橱问:“那里边看了吗?”

有人回道:“看了,都是一些土布。”

领导冷笑了一下:“再彻底翻一下。”

几个人立即重新拉开衣橱门,把土布一卷一卷地丢在地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找着了!”随即一个面口袋被掏了出来抬到领导跟前。

旺德娘顿时就崩溃了,她一下子扑到面袋上:“你们不能拿走它啊!这是我们娘儿俩最后一点面了。你们拿走了,让我们吃什么呀!”

领导没有理她,嘴里只吐出两个字:

“抬走!”

几个人一起上手扒拉开旺德娘,抬走了面袋。旺德娘转头扑到领导的身下,抱住他一条腿号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哀求:“把面给我们留下吧!求求你啦!”

领导的目光透过眼镜冷冷地看向旺德娘:“留下?休想!隐藏粮食欺骗政府,这是犯罪你知道不?要不是看你成份好,早就把你一家子都逮起来了!只没收粮食,已经够便宜你的了。”他抖了抖被抱着的腿:“你给我放开!再不撒手,信不信我一脚踹死你!”

旺德娘被彻底吓住了,松开了双手,只是趴在地上号哭着。旺财娘看那伙人都走了,才敢过来搀起妯娌:“这些没人性,挨刀子的,让老天爷一个个雷劈了他们!”

两个人刚站定身子,就见旺德背着书包跑了进来。他看见娘跟大娘这般样子,问道:“娘,这是怎么啦!”

旺财娘恨恨地说:“公社的人把你们家粮食抢走啦!”

旺德一听,扔下书包,左右看了看,顺手抓起一把铁锨就要去追那伙人。这更把他娘吓坏了,她一把揪住儿子,夺过铁锨,抱着旺德又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旺德娘还是照常坐上了织布机。但是织了不到两寸布,就觉得浑身没有劲儿了。她在炕上躺了一忽儿,挣着起来点火给旺德馏上馒头酸菜,自己喝了点热水又想上炕,就听见一阵奔跑的脚步声,接着就是院门被撞开又被合上的响动,顿时又被吓得心惊肉跳。她壮起胆子走到院子里一看,旺德正在插门闩。他回头看见娘出来了,就说:“娘,有一个要饭朝咱们巷里来了,我赶紧给咱把门拴上。”

旺德娘一听“要饭的”几个字,心里不由一酸,她到门洞里拉开门闩,牵着儿子回到东屋,安排儿子坐下吃饭。自己掀开馍笼掰了半个馍馍,想了想又掰了一半留下。她拿着这一分馍走到门口,正看见那个要饭的过来,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婆婆。婆婆接过那一分馍馍,不断说着感激的话,旺德娘听着她不像河南山东口音,倒跟周家娘娘差不多,一问果然是安徽的。旺德娘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她不由地回来把刚才那一分馍又拿了出去递给了婆婆。旺德奇怪地问娘为什么拿这么多,娘说:她是你周家娘娘老家的人啊!

被收走那袋面的第三天,旺财娘来看她的妯娌。在院子里就听着东屋里有捶打什么东西的响动。她喊了声“河南的”,屋里应了一声。她拉开风门,只见旺德娘坐在地上,正在用一把斧头在敲碎几个玉米棒子芯。就问她:“你弄这个做什么呀?”

旺德娘抬头见是嫂子来了,想起身却一时爬不起来,旺财娘忙把她搀了起来,又扶她坐到小板凳上:“这快要冷死人的天,你坐在脚地上,不是寻着得病哩。”

旺德娘难堪地笑了一下:“我也是没办法了,想起大队食堂临解散那会儿,不是把这芯子砸碎煮淀粉喝了填肚子么?就找了几个试着弄弄。”

旺财娘吃惊道:“好我的天爷哩。那时候煮的是刚剥了颗儿的玉米芯子和湿杆儿,就那东西也没有几个人能咽得下去。你这都晒干半年了,连个淀粉渣渣也没有了。快别弄了。”说着话拿过笤帚簸萁,把地上的棒子芯扫起来倒进柴火堆里。转身解开自己带来的手巾包,拿出两个玉米面的馍馍,递到旺德娘手里:“你把这个吃了吧。”

旺德娘忙抖着两手推辞道:“嫂子,你们家粮食也不是富余的,我怎么能吃你的呢?你还是拿回去给旺财吃吧。”

旺财娘硬是把馍馍塞到妯娌手中。旺德娘看着实在推不了,只好接过来就近放到炕沿板上。旺财娘在坑沿上坐了下来,拿起一个掰开,把半个馍馍递给旺德娘:“我瞧你像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这怎么能行?不能光顾着孩子,咱们的身子也要当回事。你要是倒了,旺德怎么办。甲子不是说年根就回来吗?你把这几天熬过去就好啦。不行你去我那儿,给你挖一瓢面先吃着。”

旺财娘看着妯娌把半个馍馍吃了下去,又拉了一会话才离开。送走嫂子回来,旺德娘觉得马上有了点精神。她把酸菜罐清了底,把那点酸菜和半个馍馍给旺德在锅里放好,点着了火,就又躺在了炕上。

    冬天里日短夜长,队里下地干活的人虽然要同时承受寒冷和劳累的双重折磨,但是却可以比天热的时候少做好几个钟头的活儿。自从公社的工作队收过几回余粮之后,缺粮食的已经不是一家两家了。不管有些粮食的还是快要断顿的,大家都在省着吃,除此之外,庄稼人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虽然已经有人偷偷出去要饭了,但那只是极个别,阎家庄祖祖辈辈的人似乎都觉得只有河南山东人跑到这边讨吃的,从来没有山西人逃荒要饭的说头。他们学不会那,也丢不起那份人。

旺德娘这四天只吃了半个馍馍,浑身已经没有四两的力气了。这天后晌她觉得似乎有了一点精神,就挣扎起来把几只瓦罐扣过来细细扫了扫,又把以前用过的面口袋用力抖了又抖,竟然真的弄出了小半碗杂面。她点火烧开了水,熬了一锅底糊糊,小心翼翼地舀到两个碗中,又添了点水洗了锅,往灶下填些柴烧开了,她就站在锅台边,用勺子舀着把这点洗锅水一点一点地喝得干干净净。之后又把两碗糊糊放进锅底温着。傍晚旺德放学一进屋,娘就把一碗糊糊端到他的手边,看着儿子一口一口地喝完。她问儿子:“好喝不?”旺德把空碗递给娘:“好喝。娘,我还想喝。”

旺德娘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揭开锅盖,把第二碗又端到儿子面前。旺德正要喝,突然想起问道:“娘,你怎么不喝啊?”

他娘忙擦去流到鼻凹的眼泪:“你喝吧,娘喝过了。”



十四个馍馍和两碗糊糊,让旺德娘倆支持了九天。旺德靠着每晌半个馍馍还上了七天学。而他娘却只能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喝点热水,甚至是从缸里舀点冰水噙在嘴里,暖热了再咽进肚里,同时咽下去的,还有她那已经流不出来的泪水。

白天睡不着,晚上还是饿得睡不着。旺德娘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脑子昏昏沉沉,这些天里都不知道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她知道村里许多人家都像自己一样在挨饿,所以她不想开口借粮食让别人为难。有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她见过饿死的人,男女老少都见过,可那都是已经死了的人。她听过“死罪好挨,饿罪难受”,更没有少受过饥饿的滋味。但是今天,她才亲身知道了被饿死是如何地难受:一天两天她还能忍着,接下来肚子里翻腾着的绞痛真是撕心裂肺的使她在炕上打滚。肚里明明已经没有东西了,可还是时不时地一阵一阵的想呕吐。开始她饿得受不了爬起来喝些水,吐出来的就是酸水。后来连水也喝不下去了,吐出来的就成了黄黄的苦水。她知道自己真的快要死了,想不到死也会这么难,她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睛望着窗户纸由灰变黑,又由黑变白。白天她闭着眼睛等死,可旺德一回来她还得看着儿子吃掉半个馍馍。她真的不想死,她还要照护她的儿子。就是非死不可,她也要等到男人回来有个交代再死。这么努力地想着,她就觉着又活了过来。



腊月二十六的下午,旺德娘终于听到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阎甲子总算回到家了。其实昨天凌晨,他和一起在杜儿坪矿干活的同乡们就动身了。矿上怕他们路上受冻,还专门派了一辆带蓬布的卡车送他们回家。谁知道还没有到霍州,车就出了毛病,司机怎么也摆弄不好。等他费了好大的事拦了一辆车,求爷爷告奶奶地请人家将车拉到县城的修理厂,已经是傍晚,工人们都下班了,只能等明天修车了。司机住了旅社,十几个老乡谁也舍不得花那一块二毛钱,大家在街口食堂每人吃了一碗两毛四分钱的炒面,就回到车上,打开各自的铺盖卷,把被褥摊开伙着盖,几个人和衣挤在一块,到也没有觉得特别冷。今天师傅们一上班,毕竟是内行,工具又趁手,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车。司机也不敢耽搁,二百多里路一口气就开到了目的地。他们在公社门口下了车,相互打了声招呼,扛起铺盖卷各回各家。

离家整整四个月了,阎甲子怀着激动的心情踏进院子,拉开东屋风门,一句“我回来了”还未说完,眼前的情形让他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他习惯了的整个冬天都令人温暖的家,如今却冷得像进了冰窖,静得让人害怕。炕上摊开的被子下躺着的妻子没有应声,也没有动弹。阎甲子把铺盖卷往地上一丢,赶紧上炕爬到旺德娘身边,一边唤着她的名字,一边摇着她的身子,妻子的眼睛睁开看了他一下又闭上了,嘴似张不张地动了动,含糊地说了一句“你回来了”,就又没有了一点反应。阎甲子被吓坏了,他把脸贴过去,感到妻子的脸还温温的;又把耳朵凑近她的鼻孔,觉着鼻息还是均匀的。这才稍微有点放心。他下炕搜检着看了看,锅里笼里没有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瓦瓮面罐油瓶都是底朝天,只有缸里有小半截水,上面还结了一层冰。

阎甲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边头脑里乱糟糟地想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抱柴生着了灶锅的火,给锅里添了水,打开行李取出从太原带回来的半袋白面准备做饭。想想不对,转身再上炕唤旺德娘,还是没有醒来。他慌忙出门进了堂哥家,刚唤了一声“哥”,嫂子就迎了出来:“啊呀!甲子你怎么才回来?河南的可受罪了,这会儿还好吧?”

阎甲子把家里的情形简单说了几句,旺财娘就说:“你先别说了。你哥这会不在家,我过去先给你们把饭做上,你赶紧去前巷把罗锅先生请过来给河南的瞧瞧。她没有别的,就是给饿坏了。”   



罗锅先生来了的时候,旺德也放学回家了。他十分高兴爹回来了,阎甲子顾不上跟儿子多说话,先陪着罗锅先生上了炕,他担心地问先生:“她不要紧吧?”先生摆手示意他别吭声,低头仔细捉起旺德娘的右手先仔细号了一会脉,放下手摇了摇头,阎甲子不由得心头一沉。先生接着翻开旺德娘的眼皮看了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阎甲子忙问道:“先生,她这要紧不?”

罗锅先生没说话。旺财娘这会儿已经把饭做好了,她见先生下了炕,先端了一碗撅面片递到先生手边。先生没有接,他提起药箱对阎甲子说:“她这虽然只是饿过了头,可是迟了,太迟了。我看你得准备准备了。”

阎甲子明白先生说的“准备”是什么意思,不由大吃一惊,腿一软几乎跌在炕沿上:“怎么会这样?我刚才看她出气还匀匀地,还因为她累过头了。您说是饿的,我看她不显瘦啊。”

背锅先生说:“她这是浮肿,近一阵这样的症候多了,都是给饿的。常言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屋里的已经上头了,怕是不行了。你们试着给她灌点稀的,如果还能咽得下去,或许还有些希望。唉,就看她的命了!                  

阎甲子脑子里嗡嗡直响,他都不知道是怎么送走的背锅先生。还是嫂子安排旺德吃饭后,劝他也吃上一点,阎甲子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只是怔怔地坐在旺德娘身边。嫂子这才顾得上把公社来人如何收走了粮食,旺德娘这些天恐怕没有吃东西,村里几乎都在挨饿等等给阎甲子说了一遍。接着端了半碗面汤过来,让他扶起旺德娘,把她的嘴拨开,用汤匙舀了一点,吹凉了轻轻给她倒进嘴里。两个人都盯着那张嘴不敢眨眼,但是他们希望看到的情形一直没能出现,旺德娘的嘴唇和舌头已经发干开裂,好像没有了知觉,阎甲子让妻子的头朝后仰了一点,喉咙也没有一点反应。嫂子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她带着哭声给甲子说:“你照护着吧,我把旺德带到我那边去睡。”不等阎甲子回答,他拉着旺德吩咐道:“去给你娘说一声吧。”

旺德听话地扒到炕沿上对娘说道:“娘,我吃饱了,我今天去大娘家跟旺财哥一块儿睡了。”又对阎甲子说:“爹,我走了啊。”见爹点了一下头,就牵着大娘的手出了门。



十冬腊月变天降温的时候,一般都是“恶风怕日落”,再大的风也会在傍晚时分停歇下来。今晚的风却是天黑严实了以后才刮起来的。风头开始从老北山下来的时候虽然已经很强劲,但还是均匀的,它呼呼地穿过村舍和林木,声音有些像女人在远远处呜咽。渐渐地风就疯狂起来,它裹着山坡上的土尘沙砾,卷起沟槽里残枝败叶,洒进每一户人家的院子,敲打着每一扇门窗。尖厉的风声鬼叫一般在满村巷道里乱窜。阎甲子听着窗上的麻纸“沙沙”作响,风门扇一下下地磕在门框上,像有鬼魂在不停地敲门。煤油灯的火苗也被震得跳个不停。南院传出一阵像老人干咳一样的咔咔声,他知道那是椿树楸树的枝丫被风折断。门洞墙上挂着的水担锄头铁锨镢把也被吹得咣当作响。仿佛北山上的妖魔鬼怪都进了村子,四处随意糟害折腾。突然,北屋顶上一声轰响,紧接着又是几声,阎甲子估计那是屋脊一端的五尾兽头被刮倒了。一些瓦片也被风掀了起来,噼哩啪啦地砸在了院子里。

突然,一股冷风钻进了屋里,阎甲子不由得浑身一阵哆嗦,随即看见灯口上的火苗跳了两下就熄灭了。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一片黑暗之中,四周趁风而来的喧嚣声变得更加噪杂,更加可怕。阎甲子是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他从心里就没有相信过神神鬼鬼的东西。他和他爹阎徐魁一样,认为那些东西都是人编出来吓唬别人,或是自己糊弄自己的。但是今天他也不由自主真的感到有些害怕了,他在心里念叨着:老天爷,老祖宗,天上的神地下的鬼啊,只要能保佑旺德他娘平安无事,从今以后我就信你们,给你们烧香磕头,给你们捐钱盖庙,我一家子都信你们。这样一边想着,一边摸索着找到灯盏窑,捏起火柴擦着,重新点着了灯。随着微弱的灯光亮起,他瞥见妻子好像动了一下。忙扑过去仔细一瞧,旺德娘果然醒了!

阎甲子心里“咯噔”一下,又喜又怕,他先趴着朝北方给老天爷磕了三个头,才把旺德娘扶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一床被子,又塞上一个枕头。他还没说话,妻子就开口问道:“你几时回来的?咱们旺德呢?”

阎甲子忙告诉她,自己后晌就回来了,旺德去旺财家睡了。“你可把我吓死了。现在好些了吧?”他说:“你先躺着,我去给你热点东西。”

旺德娘稍微摇了摇头,抓住丈夫的手不放:“我就说几句话。”

外面的风声平息了许多,别的响动也消失了。一片宁静中,传来一声公鸡的鸣叫。天就快要放亮了。

阎甲子心里刚刚放松了一点,就见妻子的脸色有变,喘气突然急促起来。他忙问:“你又怎么啦?我赶紧给咱请先生去。”

妻子挣扎着还是摇头,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强撑着开口道:“我不行了,你回来就好了。我死了以后,你要给旺德再找个娘,把咱娃好好带大。”

阎甲子急了:“你千万不要胡说,你肯定会好的。”

妻子喘息着示意他不要插话,断断续续说下去:“柜子底折里还有几十块钱,柜里有我织的十几丈布,你过后卖了供旺德上学用。我,我以后再没法管你们父子俩了。”

阎甲子还要说话,就看见妻子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把她抱在怀里摇着,还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得不到一点应答。他无奈地把妻子放在靠被上,就看见她的嘴又张开了,忙把耳朵凑过去想听她说些什么。只听见她像说梦话似的喃喃道:“我找见老家了,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渐渐没有了声息,头一垂,身子也软了下来。

远处的公鸡叫够了第三遍,天开始大亮了。曙光透过窗户纸,照着土炕上僵卧的女人和僵坐的男人,仿佛是两座雕塑。



腊月三十,寺儿巷里这个十多年里被人们称作“河南的”河北女人下了葬。她生前最后织的十丈白布被用来给自己搭了灵堂,从此,巷里院里屋里永远没有了她的踪影。只有院门外砖柱上贴的一副白纸挽联,由于浆糊冻硬了没能在出殡时撕下来烧掉。阎甲子叹了口气:“那就留着吧,反正明天就要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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