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19) 严德荣 长篇小说
一九五八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值得重笔记载的一年。空前的热忱与罕见的荒唐,最动人的口号和最诱人的前景,冲天的干劲和遍地的疮痍,史无前例的辉煌和前所未有的尴尬,整个中国从上到下都被鼓舞着,燃烧着,人们一只脚刚踏进社会主义的门槛,另一只脚就要跨进共产主义的天堂。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中国大陆就上演了一场又一场热血沸腾、慷慨激昂、撼天动地的大剧。
这一年的麦收之后不久,人民公社化的运动就在全国农村轰轰烈烈地开展了。高楼乡的十八个村庄组成了高楼人民公社,阎家庄的高级农业合作社变成了阎家庄生产大队,这个运动是阎兴山书记经历过的最轻松的一次运动,换汤不换药的把名称一改,一夜之间,公社化就完成了。大队下面以原来的生产组为基础,分成了六个生产队。人不动,地不动,牲口农具也不动。只是所有这一切,以后都成了公社所有,公社可以“一平二调”地利用各个大队的土地人力和一切资源。朴素老实的庄稼人经过党这几年的教育,思想认识已经有了很大的提高。反正连人都是国家的,谁用还不是用?阎家庄大队就是在这样思想的主导下,吃了第一个大亏。
但是这个亏,却是在全村上下干部群众欢欣鼓舞热情澎湃之际甘心情愿吃的。当然,清醒之后,又是从上到下痛心顿足怨天尤人后悔不及了。
那就是高楼人民公社成立之后大干社会主义的第一个大工程——狼虎峪水库。这条山沟属于柳家院的地界,山峪里有大大小小四十几块耕地,合起来也不过十亩多一点。如今要在峪口修建水库,蓄水以后这些地当然会被淹没,于是柳家院就不干了,支部书记兼生产大队主任柳祥义领着他的一班人到公社提出抗议,坚决不同意上马水库工程。高楼公社的领导软硬兼施,先是批评教育,甚至给他们扣上了“右倾、白旗”的帽子,没有效果后又苦口婆心的劝说他们要发扬共产主义风格,牺牲小我,顾全大局,并且许诺水库建成之后,优先保证柳家院耕地的浇灌。但是公社领导有千般妙计,柳祥义只有一个主意:不行!
无奈之际,高楼公社党委和公社领导只好立即召开会议商讨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同从中央到大队的各级党政机构一样,公社也是两块牌子,一个班子。虽然同样是那几个人,会议的重要程度就增加了一倍。几位领导人经过简短热烈讨论之后,做出了一个决定:修建水库工程绝对不能下马;柳家院提出的土地问题,由与其接壤的阎家庄大队划出相同面积的耕地调拨给柳家院大队。这一决定充分体现了人民公社制度“一大二公”“一平二调”的无比优越性和巨大威力。会议之后,公社领导即刻将阎兴山和他的一班人也召集到公社,与柳家院的人一起,两级三套班子开了一个联席会议。公社的决定一宣布,柳家院大队自然喜出望外没有异议,阎家庄这边的一班人就不一样了,阎兴山心里首先就一百个不同意,但是这会儿是在会议上,而且公社领导都在盯着他们,他不便一下子了提出不同的意见。他把今天这件事看得很通透:公社现在搞不定柳家院,就想白拿阎家庄的土地做交易,明显是把他们当软柿子捏。他还在想好怎样把话说得委婉一点,公社书记邢志斌就催着要阎家庄大队表态。结果不等阎兴山开口,副书记阎成明就站了起来说道:
“我们坚决拥护公社的决定,支持兴修水库,为建设社会主义做出我们的贡献!”
邢书记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把目光移向阎家庄的其他干部。阎兴山还是没有张口。大队副主任阎世禄和贫协主任红眼老张还有妇女主任见邢书记一直盯着他们,就先后举手表示同意。这时候,会场上所有的人的在看着阎兴山。他只好干咳了一声,道: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也没有其它意见。”
“哗”的一声,会议室里的人都鼓起掌来,柳祥义把两只手举过头顶,巴掌拍得最响。
等掌声停了下来,阎兴山又说道:“各位公社领导:既然我们村出了土地,出人工的时候是不是能适当少一点?”
邢书记满口应承:“那是当然,当然,一定会的。你放心好了。”
阎家庄大队干部回村以后,很快地全村社员就都知道了公社调拨村里的土地的事。与阎兴山预想的不同,没有几个人表示出反对和不满。思想觉悟提高了的庄稼人被前所未有的兴建大水库、扩大水浇地的美好前景鼓舞着,全村几千亩地呢,少它十亩八亩又有什么。摊到每个人头上又有多一点?
公社领导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在大跃进运动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几天之后,狼虎峪水库工程就上了马。全公社几百个男女青壮年劳力在狭窄的峪口安营扎寨,炸山取石,拉土造坝。整个工地红旗招展,大喇叭不停歇地播送着震天的口号和革命歌曲,沟里沟外是人山人海,争先恐后,还在大队与大队、个人与个人之间开展了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在干劲冲天的公社社员们的努力下,十丈厚的大坝在每天一寸一尺地长高。按照公社邢书记乐观的估计:国庆节献礼、向县委报喜绝对没有问题,高楼公社大跃进的第一炮打响了!
阎兴山在照常贯彻公社指示、领导大队生产的同时,也在琢磨这一次大跃进运动和公社化运动的事儿。他意识到,这一次的运动和以前的运动性质完全不同,以前从“整风”、“土改”、“三反”“五反”、“镇反”“肃反”、直到去年的“反右”,都是出于担心政权的稳定与否而收拾“人”的;而这一次把这么多的内容当作一个大运动、总路线来搞,说明天下已定,接着就是天下为“公”,要开始收拾“物”,搞建设,抓增产,改天换地,大干社会主义了。阎兴山非常赞成,但又隐约有些担忧,大半生的经历告诉他,现在是不是有些“冒彪”了?他想起那天公社开会出让土地的事,心里仍然觉得有些不快。本来当时如果能沉住气慎重考虑,或许会有更妥贴的办法,都怪阎成明想出风头抢先,结果弄得自己都没有了转寰的余地。
阎成明做为副书记,是他的帮手,平时在阎家庄如果某件事牵涉到阎兴山,或是某件事自己不愿意出面的时候,阎成明会主动地帮他去处理,这一点让阎兴山比较欣赏。但是撇开他的动机不说,阎兴山对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也不甚赞成。阎成明那种“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仗势凌人的做派,被有些人骂做小人得志,这些事阎兴山是有耳闻的。当年抗美援朝征兵时,阎成明是对象之一,可是他对上战场怕得要命,想方设法躲着不去当兵,最后还是乡里武装干事带着征兵工作队的人,将他从红薯窖里掏出来强行送到队伍上去的。想不到这小子因祸得福,刚进了朝鲜,停战协定就签订了。在朝鲜无忧无虑地待了两年,还在部队上入了党,复员回来不久,乡里就指定他担任了阎家庄支部的副书记。小伙子毕竟在部队锻炼了几年,虽然不识几个字,思想却超先进,听风就是雨,对上边的精神跟得很紧,而且常常发挥性创造性地在政策规定之外加码,以显示自己的积极,时时都想做出大成绩来。但是,哼!志大才疏,德不配位,有一点权力时就去表现,去卖好,甚至去欺负人,好像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但当这点权力丧失之后,才看你怎样下场呢!阎兴山这样想。
阎成明却不是这样想。既然当了大队干部,就要跟着公社领导走,就像公社跟着县上,县里跟着省上,省里跟着中央一样。你阎兴山连这一点基本常识都不懂,还讲什么做人的道理。眼前的运动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自己积极表现一下,就会得到公社的表扬,上级只要稍微提拔一下,前途大大的。到那个时候,像你阎兴山这种思想的人,**也赶不上热乎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在大跃进热潮中,阎家庄的村里也刷了许多块大大小小的标语。最大的一块标语在大庙戏台的后墙上,标语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墙面,上边一排写的是“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下边一排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勾着白边的大红色美术字十分醒目,站在寺儿巷口都能看得见,当然只能是一部分了。村中其它巷道里比较大块的墙面,也被铲平黄土抹上白灰,不仅写了许多标语,还画了一些宣传画。有一个农民脚踩高山开河引水的,有两个女人抱着比人还高的玉茭棒子互相夸奖的,还有一群孩子站在谷穗上边跳舞的,或是儿童骑在大象一般大的肥猪身上玩耍。这些新颖大气的标语和夸张的画面,确实鼓动着大队干部和社员的情绪,跟公社领导不断传达的新精神新政策一起,几乎每天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继狼虎峪水库工程上马不久,全民大练钢铁的高潮又席卷而来。阎家庄前些天刚往水库工地派去了四十多个青壮年劳力,炼铁会战指挥部又向他们要求派三十个男劳力来会战现场。现场就在阎家庄北坡顶上一条乱石沟里,公社当初选址的时候,是看上了这条山沟里有一层煤炭的露头,沟底还有一大片泛着红锈的铁矿石。谁知道几座土高炉砌好以后,才发现露头的煤层越挖越薄,到后来不仅挖不出煤来,顶板石头塌下来还压死了两个民工。指挥部无奈,只好命令砍树做燃料,于是这些“钢铁工人”又成了伐木工,半个月的功夫,沟道里和山坡上的松树柏树构树桑条崖枣等大大小小的树木就被砍了个精光,附近的几个山头也被剃了光头。燃料有了,凿眼炸山开采出来的矿石含铁量却低得可怜,社员们没明没夜烧了几天火,石头都烧炸了也炼不出一斤铁来。
由于迟迟练不出铁来,公社领导挨了县里领导好几次批评。邢书记和彭大凯副书记还有王副主任反复商议,只好学习兄弟公社的先进经验,动员高楼公社全体社员捐献废旧钢铁。但是十多天过去,除了把街上那座明代修建的高楼顶层上的洪武年间铸造的大铁钟砸碎,送去炼铁会战现场外,交上来的废铁加起来还没有那一口钟的重量多。邢书记火得腮帮子肿起老高,跟人说话时都得不断“嘶嘶”地吸着冷气,好减轻一点那抑制不住的牙疼。
就在此时,又一个社会主义新生事物救了邢书记和公社一班人:上面号召大办食堂,而且每个村每个生产队都要办。人人吃饭不要钱,家家不要再起火。邢书记的牙立马不疼了:这下就好!社员家家户户的铁锅铁盆笼圈箅子都没有用了,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让他们捐出来大炼钢铁了。高楼公社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组织了十多个工作组,深入全公社各村,指导和协助大队干部开展废旧铁器的收缴工作。
公社一声令下,各村却进展不一。阎家庄这一工作进行得也不很理想。书记兼大队主任阎兴山虽然配合工作组召开了社员大会,并且做了讲话,但是会后却把具体工作交给了副书记阎成明,他自己主抓秋庄稼管理和公共食堂的事情去了。不出他的所料,阎成明带人忙乱了十来天,全村收上来的废旧铁器还不到一千斤。不过他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越是好吃懒做的人家,砸锅捐铁就越是积极,像西巷那个害货阎吉明,不仅带头把自家的锅砸了,还主动跟着工作组去别人家收缴。而正经过日子的人家,谁也不愿意干这的事情。不过好在有些村收缴废铁任务完成的好,全公社的总斤数基本达到,公社就没有再催过。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沟里的钢铁还没有炼出个影儿,大办食堂就又由“号召”变成了命令。阎家庄几个生产队的食堂也越办越红火:早饭是馒头窝头小米粥,中午是面条面片面汤,晚饭和早饭差不多,菜品也是不断换着花样,还经常能吃上肉。食堂吃饭不限量,能吃多少吃多少,像阎有才这样的老光棍就有福了,他每顿饭都是吃得肚皮滚瓜溜圆,一个月下来,人就整个儿胖了一圈。
印娥干的活儿就是在食堂做饭,虽然一家三口都吃在食堂,家里不用起火,每天还能挣到八分工,但她是个正经过日子的女人,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她把这些疑虑告诉丈夫,阎甲子说:“我早就觉着不合适了。不是上边疯了,就是下边傻了,要不就是不准备过光景了。”印娥说那该怎么办?阎甲子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咱攒的那点粮食藏好就行,由他们折腾去。”
话是这么说,印娥还是掩饰不住自己的担心。这天她给食堂磨面的时候,副书记阎成明转着检查来到磨坊。她就给阎成明说:“副书记,咱们这食堂要吃到什么时候呀?”
阎成明说:“你这问的什么话,当然是永远办下去啊。这是运动,运动你懂吗?”
印娥边罗面边说:“副支书你别老说运动运动的,运动能顶白面吃?刚才我去大队库房拉麦子,看见只剩下角落里一点点粮食了,再磨两次就完了。完了咱们去哪里领粮食?”
阎成明说:“现在是全国一盘棋,天下农民是一家。咱库房没有了,公社粮站多的是,国家还能让你饿着了?妥妥罗你的面吧。”
印娥说:“可我觉得照如今这样的吃法,不出两个月粮食就吃光了,到时候秋粮也接不上,咱们吃什么呀?公社粮站是国家的,又不是你家的,那里的粮食能让你想拉就拉?”
阎成明笑道:“你别操心骡子不下驹,国家还能缺了你一口吃食?我的话你不相信,党的话你还不相信?这食堂要一直办到共产主义,你一家子净等着享福就是了。”
话能随便说,粮食还真不是随便可以有的。大队库房的粮食勉强维持到收秋,就接济不上了。龙门县一带的粮田历来都是小麦为主,秋粮为辅,回茬的玉茭绿豆等产量又低。整个秋天边收边吃,食堂又维持了两个月,但是饭菜的质量已经大不如前了。
直到粮食基本吃完之后,上边还是不允许解散食堂,而是发下好多份文件和材料,要求各地寻找“代食品”。阎兴山也没有办法,只好让各生产队的食堂各想各的辙。结果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什么红薯叶、绿豆蔓、榆树皮、蔓菁根都上了饭桌。这还是好吃的,后来这些东西也没有了,六队食堂就照着上面文件里介绍的经验,把玉茭杆剥皮,把玉茭棒子捣碎,泡在水里几天后把水底下沉淀的东西捞出来,掺上一点高粱面蒸着吃,社员们把这种东西叫做“淀粉馍馍”。孩子们哭着嚷着不愿意吃,大人们咽下去也不抵饿。眼看着实在没法子了,也不知道哪一级领导发了话,各地农村大张旗鼓办起的食堂,悄没声儿地就全都解散了。
印娥又回了家。一家子重新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旺德说:“娘你今天做的饭真好吃。”阎甲子也说:“我爷儿俩都饿脱形了,你怎么没有瘦啊?”
印娥笑道:“这你还不懂,再大的年景,还能饿着大师傅?”
说年景,年景就真的来了。一九五九年春夏天旱,麦子没有了多少收成,秋庄稼也连带长势不怎么好。狼虎峪的水库没有蓄下水,库底都晒得卷了皮,更别提指望它浇地了。直到七月十五,才下了一场透雨,庄稼人说:这下子秋田禾有救了!
但是,人们高兴得太早了,这场秋雨下起来就没有个完。庄稼地倒是不嫌雨水多,水库那边却告了急:沟里水面上涨太快,土筑的坝基一泡就松软沉降,急需采取措施抢险。
公社领导紧急召开会议,心急如焚的邢志斌书记会后立即赶赴水库。接到电话通知的各大队领导也带着各自的抢险队伍冒雨赶来。公社和各大队的头头在现场商议办法,多数人的意见是在坝顶添土,加厚坝壁的同时加高坝顶。只有阎兴山提出赶快打开浇地用的泄流孔排水,降低坝里的水位,减小大坝的压力。邢志斌书记最后决定:少数服从多数,采取第一种方案,运土加坝。再说说不定不久雨就会停的,库里的水白白放掉岂不是太可惜了。
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直到天黑雨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公社灶上给抢险的人们送来了饭菜,看来今晚要挑灯夜战了。
入夜以后,雨势不减反增。倾盆大雨一直下,库里的水面还在涨。每涨一寸,阎兴山的心就揪紧一分,他已经看出来了,不仅村里来的庄稼人不知道水库决口的厉害,就是公社几个头头也是球也不懂。正像在太原工学院教授土木系工程的阎守谦说的,这个仓促建起来的水库纯粹就只是一道土坝,不仅没有修溢洪道,连浇地用的泄流孔设计也不合理,当孔口的石头圆盖被淹没在水面以下时,由于水的压力,想用人的两只手揭开它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刚才公社头头们才想到加高土坝不如泄流,但是高于水面的孔眼只剩下最后一个,虽然盖子掀掉了,但是放水的速度远远不够上涨的速度,孔眼很快又被淹没了。其它的孔眼都在水面以下,这些山根长大的庄稼人谁也没有经过这么大水的阵仗,何况又是在这样凤狂雨大的夜晚,谁也不敢下去。这时候,一股山风卷起一排浪头朝着大坝拍了过来,“刹喇喇”一道刺眼的白光蛇一般地闪过,压在山头的黑云似乎被拦腰劈断,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隆隆地从头顶滚过,有人就喊了起来:
“大坝动了,大坝动了,要垮了!”
坝上的人顿时乱做一团,不少人已经开始逃离坝顶。
邢书记喝道:“大坝好好的,是谁在那儿胡说,想惑乱军心吗?”
阎兴山急忙从坝上跑到邢书记身边:“书记,不是胡说,大坝真的有危险,得赶紧把人撤下来。”
邢书记这才吃了一惊:“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再迟就来不及了!”
邢书记也没了主意:“那你就安排往下撤人吧。”说完就软塌塌地蹲在了泥地上。
阎兴山也顾不上邢书记,赶紧招呼了几个别的大队的干部跑上大坝,朝着那些还在运土的社员喊着:“大坝有危险,大家都停了,赶快离开中间往两头撤,赶快啊!”
坝上的人们很快就跑得精光,有的人连扁担和筐子都没顾上拿。人刚刚跑完,又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借着电光就看见坝顶中间被狂风激起的浪头冲出了一道豁口。等再一道闪电亮起的时候,人们吃惊地发现豁口已经扩大了许多,汹涌的流水卷起坝身的黄土,变作混浊的泥汤冲出越来越大的缺口,在黑暗中咆哮着、翻滚着,势不可挡地顺着沟道向下游而去。大坝两头,惊恐万状的干部和民工惊叫着、奔跑着,呼喊和寻找自己大队的社员和熟人。公社书记邢志斌已经被人搀到一块稍高的地方,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呆呆地望着洪水嘶吼的方向,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块石头上。
狼虎峪的洪水果然名不虚传,如狼似虎的黄汤左突右冲所向披靡,半夜的功夫,黄泥汤就淤平了下游的沟道,柳家院几十亩抱穗的早玉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洪水的分支穿过阎家庄的大巷,又同主流汇合,一起扑向高楼镇,在冲塌了镇东几座土墙院落之后,从大街穿镇而过,把沿街的公社供销社的几个门市部连房屋带货物一并端走,抛撒在镇子西边几百亩平埝地里,椽檩梁柱和破门烂窗斜倚在田埂上,蹂碎的柜台货架漂得更远,布匹百货酒瓶油壶随处可见,这一幅惨景,天明以后就这样展现在了目瞪口呆的高楼公社的领导和社员们的面前。直到好多天以后,田间可以下脚了,锄地扶苗的人们还不时可以捡到泡了水的钢笔铅笔圆珠笔。
几天的连阴雨,炼铁工地上的柴禾木材都淋湿了,高炉再也没法点火,阎甲子昨天下午就回了家。眼看雨越来越大,大巷路面上已经下来了些坡水,他先堵好了自己家和秦庚申家旱井的水眼,然后跟巷子南边的老白说:“我看这雨的劲头,说不定晚上山水也得下来。我这门坡高些还不要紧,山水要是进了咱寺儿巷,你们几家都会倒灌的。趁这会儿雨还小一点,咱俩弄些土跟石头,把巷口堵上吧。”老白答应着就回家去推他的土推车,阎甲子拿了秦庚申大门的钥匙,两个人在小枝窑洞旁边的崖根铲了几车土,又在巷道边搬了几块石头,结结实实在巷口做了一道小坝。半夜里阎甲子听着外边有人声水声,出门发现水势果然很大,几乎是满巷没膝深的泥水朝南流个没完没了,一问已经在巷口守了好久的老白,才知道狼虎峪水库决了口。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暗暗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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