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12-17 16:55:25

寺儿巷(15) 严德荣 长篇小说


秦庚申被抓走以前,跟小枝又一次去高楼镇赶集的时候,遇到过一位算命先生。老头看起来其貌不扬,瘦骨嶙峋,衣着单薄,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庄稼老汉,在街边坐着一个小板凳,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腿还用线绳勒在脑后,身前摆着几本打开的旧书。他们俩开始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先生,已经走过卦摊几步了,却听到一声招呼:“同志,请留步。”

两人回头一看,小枝停住了脚步。秦庚申瞧了一眼:“咱们又不算卦,走吧。”

先生道:“山人不要卦钱,送你一卦如何?”

秦庚申还想离开,小枝拉着他说:“又不要花钱,咱就听听吧,看他说的准不准。”

两个人蹲了下来。先生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两只小凳递给二人坐下,开口说道:“二位不用开口,先看看我说的对不对。这位同志,您可是行伍出身?”

秦庚申说:“没错。当过兵的看走路就能瞧出来,这个不稀罕,”

先生又道:“夫人也是。”

小枝笑出声来:“什么夫人,婆娘罢了。不过你也说对了。”

“二位均是走对了路,可入错了门,效力于二战区而不是解放军,对吧?”

秦庚申点了点头。

先生说道:“家中有高堂,父在母先亡。”

小枝惊道:“呀!你说的太准了,真是这样子!”

秦庚申拦住小枝:“大惊小怪什么,算命的都是这么说的,你怎么理解都没错:如果家里只有娘,那就是父亲死在了母亲前头;如果只有爹,那就是父亲在,母亲先亡故了。”

小枝说:“那如果双亲都在或者都不在了呢?”

秦庚申说:“你傻呀。都不在了总有个先后吧,都在就更好糊弄了,以后也是有先有后呀。”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我可以确定地告诉您:堂上老母健在,父亲横遭不幸,已经仙逝多年了。”

秦庚申吃了一惊。小枝看着他的脸色变了,问道:“他说的对不对?咱爹是怎么死的?”

秦庚申说:“先生算对了,二十年前遭了土匪没的。”

算命先生道:“您听我继续讲来:二位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小枝佩服不已:“先生说的一点不错,简直太神啦!”秦庚申也半信半疑,他问算命先生:“那你算一算,我俩以后的命好还是不好?”

先生说:“那就得看二位的生辰八字了。请把各自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报上来,我才好掐算。”

两个人都不知道这些,尤其是时辰。秦庚申说:“那就算了。我们走了啊。”

先生道:“且慢。既然不知八字,面相也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正了正老花镜,仔细端详了一会秦庚申,脸上神色骤然凝重起来。小枝看见先生的脸色,心中不由生出一点害怕,问道:“先生看出什么不好了吗?”

先生沉吟片刻,抬头对着秦庚申道:“有些冒犯的话,不知同志您愿意不愿意听?如果不想听,我就不讲了。”

秦庚申被这位算命先生说得心里也有点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没事,先生请讲吧。”

算命先生道:“那我就直言了。同志您印堂发暗,眉间似犯太岁,命中恐有牢狱之灾。”

小枝被吓着了:“真的假的?什么时候?那该怎么办呀?”

先生道:“命中注定,无法逃脱。恐怕就在数年之内。您要早做提防哪。”

见秦庚申低着头不说话,算命先生道:“不过也不用过分担心,两位稍等,让我算算有没有什么破解的办法。”

听了先生这句话,秦庚申反而站起身来:“不用麻烦先生啦。既然是命中注定,怎么又能破解?那就听天由命算啦。”说着拉起小枝,不等先生再说话,就离开了卦摊。

等着走远了,小枝说:“我瞧那先生说得挺准的,何不听听他的破解办法,万一真的有事呢?”

秦庚申说:“算卦的都是这样,前头蒙准了,后边就说些祸事吓唬你,给你肚子里塞个疙瘩,然后又给你破解,让你掏钱哩。不管他了,接着逛咱们的去。”



人类社会自从有了尊卑,有了威权与政体以后,就有了伟大和渺小,有了需要与牺牲,有了执法和服从。这个历史阶段,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人们在仰目历史巨辇行进的时候,寻常是不会顾及和注意到车轮碾过之处遭受灭顶之灾的蝼蚁的。面对人世间的种种无妄之灾,人们只能视同天降之祸,除了竭力逃避,就是被迫接受。为了寻求精神的解脱和获得心灵的安慰,人们制造了“命运”一词,把人生遭遇的一切,都归结于“命运”的安排。

有了命运,就产生了算命这一个行业。失意的文人、身残的瞽者,庙观的道长、寺院的僧人,甚至一些学者、官吏、职员、农妇都可以成为知晓天命的智者,预测未来的先知。他们一个个能掐会算,能说会道,相面、测字、摸骨、理阴阳八卦,测生辰八字,给他人驱邪祛病,排忧解难,简直无所不能。这些人看起来一个个高深莫测,给人指点迷津,其实他们大都是生活所迫而为,以此谋生养家而已。但是确实也有那么几个人、几件事能被算命先生们言中,从而使得这一行业数千年来延续不绝,就是到了今天,相信算命的人依然不少。



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让那位先生不幸言中了。现在小枝想起这个事儿,心里还是后悔不已,如果当初听了她的话,请那位算命先生给个破解的方子,哪怕花一点钱,或许就没有了这后来的祸事也说不定?可是这世界上卖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卖后悔药的,也许庚申这一难真是命中注定,算命先生也无法破解?痛苦的小枝翻来覆去想得头都疼了,也无法从这个巨大的打击中理出一个确切的缘由和解脱的方法。唯一确定的一点是:这个家,她自己,两个孩子,还有庚申娘,以后所有的担子都要压在她的肩头,任何难事都得她来解决了。

两个孩子好哄。女儿还不会说话;儿子缠着向她要爸爸时,小枝每次都忍住心头的痛楚,告诉儿子说:爸爸去外地了,很快就会回来。就是婆婆那边,自从去年伏天秦庚申被叫走之后,小枝开始时给婆婆说:庚申有事情去太原一趟,用不了多少天就会回来;过了半个月,婆婆问起儿子怎么还不回来,小枝说大概是事情没办妥,得多耽误些日子;后来时间长了,秋粮已收完,麦子也种罢,冬天都来了,婆婆再问时,小枝撒谎的底气也快没有了,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说庚申捎来信了,说年底能赶回来。从那以后,庚申娘就再没有打问过,婆媳俩瞒着各自的心思在对方面前强颜欢笑,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枝感觉自己简直快要熬不下去了。

终于,小枝还是发现婆婆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尤其是年关来临之际。腊月底那几天,婆婆也实在憋不住了,问她:“媳妇儿啊,不是说年底么,庚申怎么还不回来呀?”直到除夕的中午,婆婆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就是有再要紧的事,这都小半年了,也该办完了吧?就是没办完,也不能不回家过年呀!” 然后,婆婆就再没有问过她,只是一个人拄着拐杖拐着小脚,颤巍巍地走到寺儿巷口,坐在阎甲子家门旁的台阶上等儿子去了。小枝做好了饭,打发儿子去叫婆婆吃饭。儿子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口齿清楚地给她学说道:“娘娘说她要等我爸爸,她不饿,让我们先吃。”

小枝听了,忙到巷口去劝婆婆回家,阎甲子两口听见动静也出来帮着说话,好容易庚申娘跟着小枝回了家,但她只是做样子似的吃了一点就说饱了。吃过饭,听见有人家已经在放炮竹接神了,她走出门去,最后朝寺儿巷口张望了一番,然后瞧瞧门外的对联,又回来看着院子里、屋里衣箱、面瓮、水缸上贴的“春光满院”“锦衣满箱”“面白如雪”“缸底生泉”的红纸小联,对小枝说道:“以后你当了家,也得操心这些了,老讲究的东西还是不能少啊。前些年过年的时候,哪怕我一个人,年年也是屋里门外要贴这些,天爷看着了,会保佑你们的。” 接着她又吩咐小枝把小桌搬到院子里,摆上香炉,教她如何上香接神。当她领着小枝接神时,要小孙孙也跟着跪在身后学着,还特别提醒小枝:“记住了,上香、磕头都是“神三鬼四”,敬神仙是烧三炷香,磕三个头;祭祖先牌位,或是以后我也没了,祭奠时要点四根香,磕四个头。千万别弄错了。”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小枝领着儿子小鹏飞、抱着女儿小鹦哥依旧给娘磕了头,不一会儿,阎甲子两口领着小旺德也过来给秦老太太拜年,婆媳俩都尽力掩饰着心底的痛楚,露出笑容说着吉利的话儿。三个孩子欢欢喜喜要在一起玩,小枝就带着他们一块儿去阎甲子家,她告诉婆婆,自己去一会儿就回来下饺子。庚申娘说:“我不饿,让鹏鹏、鹦哥多玩一会儿,待会儿暖和了还可以带他们去大庙看看热闹的。”小鹏飞过来还要拉着娘娘一起去玩,庚申娘摸摸孙儿头顶刘海式样的头发说:“别管娘娘,娘娘累了。只要我娃跟鹦哥玩得好好的就行。”



庚申娘打发媳妇孙儿出了门,就一个人掩上了窑门,脱鞋上了炕,拉过一只枕头,静静地躺在了那里,一闭眼,泪水就涌出了她深陷的眼窝,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一会儿的功夫,脸颊下的枕头就被打湿了一大片。

天真的孙儿不懂奶奶,年轻的儿女也很少懂他们的母亲。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不爱她。每一代人都要经历由无知、一知半解到弄懂、成熟这样的过程。对一个人来说,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生疏的,都需要一番经历来教会他如何应对。作为已经尝过了人生百味的过来人,庚申娘早已经猜测到儿子一定遭遇了不测,但是她又不忍心非要向儿媳妇问个究竟,她更害怕她那可怕的猜测得到媳妇的确认,她理解小枝比她还要痛苦和作难,如果庚申真的遭遇了什么,那以后两个宝贝孙儿还要全靠媳妇抚养和保护,就像她曾经如何把庚申千辛万苦拉扯大一样。而自己已经不能给媳妇帮什么忙,相反的还会成为她的拖累。她应该走了。她离开了,小枝即使改嫁或者招一个人上门,都不会亏待她的孙儿的,她相信小枝的善良,愿意她尽快熬过这个难关。她想起庚申回来以前那些年,她一天天一年年煎熬得已经近乎绝望了,想不到老天爷还让她享了这么几年福,她已经 知足了。如果老天爷还想再给她一些福气,那就都留给孩子们吧!

秦老太太觉得她这一辈子,就一直是在担惊受怕中熬过来的。小时候在老家的穷、苦、难就不说了,自打嫁到秦家以后,她的头两个孩子都是长到四五岁的时候夭折的,她当做宝贝稀罕的头胎大小子多招人爱啊,一把屎一把尿养那么大,走路早,说话也早,聪明伶俐,小嘴抹了蜜似的成天唤着娘缠着她,晚上睡觉从来是钻在她的被窝里。这么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那天早上还玩得好好的,中午突然喊叫肚子疼,一会儿就疼得在地上打滚,她抱着他只会哭,他爹跑着去请先生,可是等先生到来的时候,儿子已经在她的怀里咽了气。她永远忘不了儿子那双由于极度疼痛而几乎曝出眼眶的眼睛。当公爹要把孩子抱去扔掉的时候,她像疯了一样不丢手,她无法想象儿子被丢进村口死娃坑里的情景。最后还是秦五十四用木板钉了一个小盒子,才把孩子装殓起来埋在了沟底。

一年以后,二儿子出生了,她的心里就没有了生头胎后的稀罕和高兴,有的只是无尽的担心,喂奶的时候怕呛着,盖被子时候怕捂着,就是孩子夜里哭闹,她都会抱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哄他入睡。但是尽管这样小心翼翼,孩子还是在三岁的时候患上了不知名的病,吃得越来越少,几个月的功夫就瘦成了一张纸壳,胳膊、腿比高粱杆粗不了多少,到了最后,连身子也撑不起大大的脑袋,只能躺在她的怀里,秦五十四请了几位先生,面对孩子此病都是束手无策。她费尽了心力,流干了眼泪,还是又一次看着孩子在自己怀里断了气。公爹埋葬第二个孙儿时对着孩子说道:“老天爷打发你来到咱们家,难道就是来骗我们的么?”

到秦庚申降生时,没能看到孙儿长大的公爹已经不在了,丈夫秦五十四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经常在外奔忙,尽管命运已经把她捉摸得提心吊胆,庚申娘还是不遗余力地照看着自己的孩子。总算老天怜悯,秦庚申一天天地平安长大了,谁知不幸却降临到他爹的身上。民国二十四年腊月,秦五十四在前往吕梁山上的吉县贩核桃的途中,遭遇到一伙土匪的抢劫,尽管他奋力反抗,还打死了一名匪徒,但“好汉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还是遭了毒手。当阎徐魁、冯老黑等乡邻们把秦五十四的尸体拉回阎家庄时,庚申娘一下子就哭晕了过去。从此以后,她一个寡妇就只能挣扎着撑着这个家。缠着小脚的她无法侍弄庄稼,只好把地租给别人耕种,每年收的租粮勉强够娘儿俩糊口。她平日里纺线织布,挣得一点钱来供秦庚申进学堂念了几年书。眼看着儿子长到十六七岁就要成年了,却被天杀的日本人抓去挖路壕,修炮楼。修完了还不让回家,威胁着要他当了“皇协”,说是如果不当,就连自己这个当娘的一同杀掉。那些畜生什么事做不出来呀!阎茂泽的队伍打东岳庙那一回,秦庚申好不容易逃出了狼窝投了国军,还给她捎回过大洋和点心,她提心吊胆只怕儿子打日本时有个闪失。日本人投降了,中国人自己又打起来了,她更担心儿子出事,甚至暗中祈求老天保佑,哪怕儿子受点小伤,只要能回来就行。万幸的是庚申不但全胳膊全腿的回了家,还带回来个这么好的媳妇儿。如今这一切又想做梦一般都过去了,她也再无力承受下一轮灾难了。早走了,早好。



过罢大年初一,庚申娘就躺在炕上水米不再沾牙了。小枝问候她时,她都说是胃口有点不舒服,过两天就会好。小枝开始还以为婆婆真的病了,可是三四天过去了还是这样,小枝要去请先生来看,娘又不让。小枝开始慌了,她唤来阎甲子和印娥姐来劝娘,一点儿作用也没有。阎甲子说,我去请阎先生吧,让他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阎先生听甲子说了原委,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他两口子就都过来了,他婆娘一见庚申娘的模样,眼泪都快下来了。阎先生坐在炕沿上,问道:“秦嫂啊,才几天没见,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庚申娘说:“阎先生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点东西也吃不下。看样子是老病了。已经六十多的人了,活得差不多了。”阎先生婆娘凑到她跟前说:“嫂子啊,你可不敢这样说,瞧你这一对宝贝孙孙,你还要看着他们娶媳妇嫁女婿哩。你好了,这一家子就都好了。你还是起来吃一点吧!”

庚申娘有气无力地说:“真的吃不下呀。大概是我的禄食尽了,该走了吧。”

阎先生说:“秦嫂,我说一句犯忌的话:你要是就这样走了,你让街坊四邻怎么看孩子们呢?庚申回来还怎么见人呐?”

庚申娘慢慢摇了摇头,吃力地说道:“不会的。咱家里咱巷里谁不知道小枝好,小枝是我们家的福气,这我比谁都清楚,我不会上吊跳井寻无常给孩子脸上抹黑的。我这是老病了,好不了了。阎先生你明天给我写讣帖时,可千万要记着写上我是得病亡故的。”她歇了口气,又挣扎着说道:“这人世间让我害怕得够够的了,早走了早好。我也是半口气的事儿了,他们都瞒着我,可我心里明镜儿似的。阎先生你能给我个实话么:我家庚申到底怎么了,他还在不在啊?”

阎先生忙道:“在,在的。”他回头瞧瞧小枝的脸色,又对庚申娘说道:“小枝不敢给你说,是怕你着急。我今天告诉你,庚申就是因为在二战区做了那几年事,让政府判了几年刑,住了太原的监狱,到期就会放回来的。真的,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句瞎话?嫂子你总该相信我吧。”

庚申娘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了下去。这时,她的孙孙拿着一块剥开的糖果趴到炕沿上,递到她的嘴边说道:“娘娘吃糖,可甜啦。”

庚申娘疼爱地最后看了孙孙一眼,强挣着张开嘴把糖含了进去。她的嘴没有闭上,眼睛却慢慢地合上了,从此,就再也没有睁开。



从婆婆咽气到发丧,遭遇祸不单行的可怜的小枝脸上就没有断过泪痕。是啊,一个本来和和美美的五口之家,短短几个月,就只留下她一个带着两个不懂事孩子的女人,原来有人疼有人爱的她瞬间就成了一个比寡妇还要恓惶的媳妇,她才二十多岁啊!埋葬庚申娘那天,阎甲子一只手牵着不满五岁的小鹏飞,另一只手替他提着瓦盆,同时还要护着肩头扛着的一株小椿树,那是要栽在秦老太太坟头上的,他俩走在送葬队伍的前边。然后就是几十个年轻人轮换抬着的棺材。印娥搀着哭得昏天暗地的小枝跟在灵柩后边,跟着她们的是对门小冯永春的姑妈抱着秦庚申和小枝两岁的女儿。寺儿巷的男人们头上都戴着缝作方形的白帽,女人们用白布手帕或头巾罩在头发上都来送孝。送葬的队伍还是由庚申和小枝成亲时请的那班乐人们领头,不同的是,唢呐吹的曲子变成了凄凄惨惨的调门。

可怜的小枝!庚申被判了,婆婆也死了,原来幸福美满的一家人转眼间只留下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孩子,小枝真的也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发送了庚申娘之后,小枝半个月里几乎没有出门,他和两个孩子白天黑夜就钻在她那孔窑洞里。只是在儿子喊饿的时候,才去娘那边窑洞锅台上烧一点饭。除了他们母子三人,整个家里有动静的,就只有白天院子里的麻雀和晚上窑角落里的老鼠。这一眼上圆下方的窑洞,就是她的天地。她在这里尝到了人生的幸福,也在这里承受着人生的苦难,将来,也许还会在这里结束自己的人生。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属于她,麻纸糊就的窗户只能透进有限的光亮,她的白天如同黑夜,她看不到一丝光明,听不到一丝生气;而夜晚却成了她的白昼,她可以看见他,看见他们往日一幕幕的生活场景,甚至每个细节都那样纤毫毕现。她才二十五岁啊!生活对她来说就已经只有回忆,没有希望了。



来家里看望她的人,最多的是阎甲子两口。印娥几乎每隔一天就要来看看她和孩子,陪她说说话。甲子哥有时也跟着过来,替她从井里搅水把水缸添满,其实他做得更多的是秦庚申家三口人那七八亩地里的农活。去年就不用说了,今年从正月底开始,秦庚申那几亩和阎甲子挨着的坡地,他就一样的送肥,一样的整地,一样的下种。这些年,秦庚申没有让小枝操过地里庄稼活儿的心,现在即使小枝想操心,家里的情况也不允许了,她真下了地,两个孩子谁来管?小枝当然知道阎甲子两口对自己的帮助。庚申被突然抓走是在伏天,她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女人,又从来没有下过地,眼看着一地的庄稼就要被荒废,是甲子哥揽起了她家地里的所有活计,从夏到冬,收秋种麦,如今快一年了,甲子哥一如既往地为他们母子忙活。虽然人家两口重情重义,不求别的,但是小枝却总觉得过意不去,时常在心里为自己无以为报而暗暗自责。

其实,如果只讲过活,小枝知道日子还是可以勉强过得下去,秦庚申从梁化之和五妹子手中领到的那些银元还没有用掉几块,遇些急难还可以换点钱补贴家用。但是亲情的失去和痛彻心扉的苦楚是无法得到填补和补偿的,而且她连心里的话都无处倾诉。小枝觉着心里积压了太多太多的话,有些话,她可以跟甲子哥讲,有些话,她可以跟印娥姐说。但是更多的话,许许多多的痛苦、思念、哀怨、甚至绝望的心里话,却无处能诉,无人可说。她只能在心底里一遍一遍地对着自己诉说。有时候,小枝觉得自己几乎憋得要死,简直快要发疯了,但是对着孩子,当着他人,又得逼着自己把那种癫狂、失态、将要爆炸的念头强行压抑回去,这反而使得她更加痛苦。每逢这种时候,小枝只能背着孩子,独自啜泣和痛哭,让那无尽的泪水减轻一点心中的痛楚。



不管人世间有着多少悲欢离合,天地间总是依旧循环着它的寒往暑来。今年入伏以后,雨水格外充足,几乎三天两头就会下一场阵雨。常言道“伏里天,三天无雨就是旱”,庄稼人趁着雨天,都在门洞里享受着这难得的凉爽,对老天爷也少有的没有了抱怨。

这天午后,缠人的闷热还没有褪去,西北方向的天空又涌过来一堆堆黑压压的云团。阎甲子想赶在雷雨之前去给小枝把水缸挑满,同时把水井的水眼堵上,上一场雨后他发现井水已经盛得差不多了。他去叫印娥一同去,印娥已经坐在织机上了,说我不下来了,要去你赶紧去吧,别等雨过来就来不及了。

说话间,外边已经起风了。阎甲子三脚并做两步赶到庚申家,一进窑门,就撞见小枝正蹲在地下哭泣,两个人一下子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小枝忙站起身,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擦去眼泪,叫了一声“哥”,眼泪就又流下来了。阎甲子见小枝如此可怜,心里一酸,叫了声“嫂子”,抓起扁担勾起两只木桶就朝外走。小枝忙说:“哥,缸里还有水,等雨过去了明天再挑吧。”

阎甲子没有应声,等他来到井台边,头一阵雨点就落下来了。他挂好井绳,放开辘轳把儿,左手按在辘轳肚儿上,将空桶“呼隆隆”地放下去,感觉桶里吃满了水,就三下两下搅了上来。等他把第二桶搅上来时,铜钱大的雨点已经密密麻麻砸下来了。待他盖好辘轳,堵住水眼,把一担水挑回窑里,浑身已经被淋得精湿了。

小枝拿了块羊肚子手巾给阎甲子擦身上,阎甲子忙推托,小枝执意要为他擦,当她温热的身子触碰到他背上时,阎甲子不由一颤,他转身借过手巾自己擦起来。不知怎么,还竟然问了一句:“你怎么哭了,想我哥了吧?”

当他意识到这句话问得是多么不合适时,已经收不回来了。小枝刚刚收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由无声的啜泣渐渐哭出了声,最后干脆就是放声大哭,哭声和窑洞外面的风声雨声搅合在一起不能平息。阎甲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机械地拿着手巾在头上擦着,嘴里只是反复地说着:“嫂子,你别哭,你不能再哭了呀!”

小枝已经哭得不能自控了,她的号哭几乎像要把嗓子撕裂一般,当她接不上气儿,止住嚎啕之后,急促的喘息让她的胸脯剧烈起伏,她的浑身都在颤抖。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哭诉:“哥,哥啊,我想他,我想他呀!”她的哭声越来越弱,身子也随着哭声软了下来,随即突然一歪,朝着阎甲子这边倒了过来。阎甲子一惊,慌忙伸手来扶,小枝一个趔趄,双臂就拢住了他的腰。他托着她的肩头想把她扶起来,她却软塌塌地像了一根面条一般,搭在了他的怀里。阎甲子顿觉身子一震,怀中的小枝颤声唤了一声“哥”,身子也跟着发起颤来。她接着又唤了一声“哥”,阎甲子低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小枝那挂着泪痕的脸就迎了上来,双唇一下子就贴在了他的嘴上。她的拥吻如同大河中的一股激浪,瞬间就冲垮了他心中那道虚弱的土堤。不觉间,两个人已经从脚地中间不由自主的挪到了炕沿边,小枝的身子软软地仰面朝炕上倒了下去,同时把阎甲子拽到了自己的身上。年轻的冲动占据了两个人的所有,身体的本能屏蔽了身外的一切。他们急切地相互摩挲着对方的脸颊,摸索着对方的肩背。小枝不住地唤着哥哥,哥哥,嘴里反复地呢喃着“我想,我想”,她不顾一切地脱去自己所有的衣服,把丰腴诱人的身子完全展现在他的面前。接着又帮他解开衬衫的钮襻,受到鼓励的他也学着她那样做了,当他看着自己的胸膛把她那两座高耸的山丘压做一片沃土的时候,不由闭上了眼睛。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的羞怯,扯过一块被单,蒙住了两具赤裸的身体,同时更紧地箍住了他的腰身。顿时,整个窑洞里就充满了她一阵紧过一阵的叫声和他急促的喘息。这一刻,对于疯狂中的他们来说,除此之外,世界上的一切已经不存在了。

尽管阎甲子不断自责,然而每当和小枝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又都往往无法自持。虽然面对印娥时,他也时常觉得心中有愧,但是又无法忘怀小枝。如果把这种事儿比做吃饭,那印娥就是一碗凉面,细腻顺溜,可口,养人,而且还耐饱。而小枝更像一碗油泼辣子面,她会尽一切地刺激你的视觉、嗅觉、触觉和味觉,她会烫你的唇,辣你的舌尖,甚至灼痛你的喉咙,但是同时会给你留下更多的回味。许多的时候,阎甲子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些,然而他却不能真的忍住不去想。每每在与印娥温存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枝。小枝是那样地热烈,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热得像一团烈火一样灼烧着你的身心;而印娥是这般温柔的,她暖得如同宜人的温水,柔得像一团任你揉捏的面团。他从心底里觉得印娥是难得的贤妻良母,她给他的温柔和顺从已经渗透进了他身心的角角落落,他不应该对不起她。这种矛盾的心理不管如何隐藏,时间久了总免不了会在无意识间显露出来。就在昨晚,印娥事后红着脸对他说道:“我怎么觉着你这一阵儿跟以前不一样了呢?”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让阎甲子心头一惊:着实不能再这样了,如果继续下去,出事是迟早的事。

果然,几天之后,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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