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12) 严德荣 长篇小说
第十二章
秦庚申他们回到寺儿巷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阎甲子领着二人先进了自己的家,欢天喜地的印娥放下孩子,接过丈夫肩上的行李包袱把大家迎进家门,小枝抢着抱起旺德,在孩子圆圆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阎甲子没顾上跟媳妇说几句话,几个人就奔巷底秦庚申家走去。
离家越近,秦庚申的心就越凉。土坯垒起的门洞远看还是以前的样子,走近就发现墙上的泥皮大都脱落,墙头的瓦片也缺了许多,门框上的门板已经不知去向,只斜靠着一片用树枝扎成的篱笆,表示着这里还是一扇门。阎甲子上前拿开篱笆,秦庚申看见记忆里的几株小楸树已经长得高过了土窑的崖顶,院里井台边的一畦韭菜参差不齐,还有抽了苔的萝卜花干枯在一边。辘轳卸在缺了一条腿的井架旁,木头井盖上扣着一只系着长绳的小洋铁桶。中间窑洞门口旁边,凌乱地放着一堆干枯的树枝和麦草。秦庚申仿佛突然之间才想起在自己在外面这将近十年里,只知道听上司的命令行动,照长官的指使做事,为了吃饭?为了活命?为了前程?而很少想到自己为之卖命的政权之下,生养自己的母亲却在过着怎样的日子,最亲的人却得不到亲人的一丝照应和温暖。他同时想起那十多万为阎锡山守城丧命的官兵,他们哪一个没有爹娘!秦庚申的眼泪已经流出来了,他几步奔进窑洞,朝着枯坐在炕上的母亲高喊了一声“娘”,就跪在了地上。
庚申娘的身子一震,呆滞的目光看了过来,当她模模糊糊的认出儿子时,身子却倒了下来,幸好炕沿边的印娥一把扶住了她。老太太一下一下地挪到炕棱板上,把两条腿扳直了放下来,两只小脚着了地,颤巍巍的双手捧住了秦庚申的脸盯着仔细地看了又看,这才把儿子的脑袋朝怀中一搂,咧开没牙的嘴号哭起来。
阎甲子几个人也陪着母子二人掉泪,印娥一边抹眼睛一边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太太捶背。好半天大家才止住了哭声,庚申娘用手背抹抹老眼,哽咽着对儿子说:“我还说这辈子咱娘俩再也见不上面了呢。你今天回来了,娘就是死了也能闭上眼了。”印娥看她又快要哭了,忙说:“庚申哥回来了,咱们喜欢都来不及呢,你可千万别说那些话了。”她替庚申娘从衣襟里掏出手巾,老太太使劲擦去眼泪看看跟前的人:“这是甲子啊,要不是你们两口子照应,我怕是等不到庚申回来的。”她又望着小枝问道:“这女娃谁家的啊,不是咱寺儿巷的吧?”
秦庚申正想着如何回答娘,小枝先开了口,她上前捉住庚申娘的一只手叫了一声“娘”:“娘,我是庚申的媳妇啊。”
小枝这一声“娘”,不仅是令秦庚申感动不已,阎甲子两口子都觉得心头一热。庚申娘更是喜出望外,她紧紧攥着小枝的手,不敢相信地问庚申:“这是真的吗,我儿有媳妇儿啦?”
秦庚申立起身跟小枝一起站在娘的面前:“娘,是真的,她就是你的儿媳妇。”
老太太眼泪又下来了:“老天爷啊,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哇。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她抬手在白发稀疏的头上用力拍了拍,仿佛把自己拍醒一般。嘴唇哆嗦着问庚申:“你俩有孩子了吗?”
小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秦庚申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阎甲子忙告诉庚申娘:“他俩还没办事呢。这不先领着来见您,请您老人家选个好日子,咱们才能热热闹闹地给他们办事呀!”
秦庚申和小枝的婚事,他娘跟大伙的意思都是越早办越好。眼下早秋已经种完,麦子才开始挑旗秀穗,农活不紧不忙,天气不热不凉,时候再好不过了。于是该预先准备的事就着手干了起来,请工匠,买材料,打家具,缝被褥,寺儿巷巷里巷外的人也替换着来帮忙。不几天,门口重新上泥添瓦,崭新的门扇也安装刷上了油漆;三孔窑洞的窑面用苒泥抹得焕然一新,庚申娘住的南窑里,婆娘媳妇们给老太太换了新的苇席,用雪白的细麻纸重新糊了窗户,给工匠和帮忙的人们一天三顿的做饭。北窑靠窑口新盘了一座土炕,炕洞里日夜不灭火地填着柴禾,好快点烤干不误新人使用。院子里以前连个茅房也没有,庚申娘一个人的时候就像许多人家一样,攒一堆土,四周密密实实插上秫秸秆就是“旱茅房”,秦庚申买了一只水缸挖坑埋好,用砖砌了地面和小墙还搭了麦秸房顶。院里除了那小块菜畦,其它地方都平平整整垫上了新土,以备喜日里客人摆桌凳坐酒席。庚申娘像换了一个人,每天精神十足地接受人们的祝福道喜,不停地向帮忙的亲邻们道谢。晚上庚申陪着娘睡觉,听她那没完没了的唠叨,小枝就在印娥的西屋里歇息。
只几天的功夫,小枝就同阎甲子三口人熟得像一家子一样了,小旺德每天晚上都要跟姨姨一块儿睡,因为姨姨不但对他亲,说话好听,还能偷偷给他糖果吃。小枝比秦庚申小六岁,比阎甲子和印娥都要小,开始听着两人称她“嫂子”时总感到有些别扭,她对阎甲子说别那样叫,就唤我名字好了。阎甲子说:“咋能那样没规矩呢。老话说‘比你大,比你小,嫁你哥,就是你嫂’的。”她只好对印娥说:“你俩这么叫我挡不住,那我叫他哥,叫你姐你们也得答应着。”
这中间,还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小枝的哥哥孟连长来了一封信,述说了他们当天就找到临浍当地的解放军驻地联系,对方表示非常欢迎。由于他们是成建制的来投,根据形势需要,经上级批准,对本次所有人员以起义投诚对待。孟连长已经正式加入了解放军,并经过短暂的学习和整编,蒙上司恩准,他仍旧担任了连长。目前正准备随大部队进军大西北,因此不能去龙门看望妹妹妹夫,并说他会不断写信告诉自己的情况,请他们不要担心。回来以后他会很快去和他们见面等等。小枝读罢哥哥的信自然又哭了一场。村长阎兴山闻听秦庚申的大舅哥当了解放军的连长,也代表村公所送来一块红缎被面表示祝贺,阎兴山还当面向秦庚申表功道,虽然土改的时候他不在家,村里已经给他家分了两个人的地,但是经他的提议,村里现在还决定,从公田里抽出二亩四分地,分给秦庚申的媳妇。秦庚申和母亲自然对村里的关怀表示十分感激,非常热情地把这位阎家庄的领导人送出了家门。
很快,过事的日子定在了闰三月十八。按照老俗,很少在闰月办喜事,那是不急的时候,人可以随俗;但是急的时候,风俗就得随人了。秦庚申代表老娘,分别上门请了总管、理事,这几位在村里巷里有声望有威望的人轻车熟路地就商定了婚事议程、人事安排、席口档次和规模等大小等等繁杂事项。新媳妇娘家是外地,上马的地点就定在阎甲子家,阎先生道:“如果只从巷口迎到巷底,这几步路也太寒碜了些。再说庚申媳妇这般模样,不让全村人瞧瞧也显得咱寺儿巷人太小气了。我看这样吧:迎的时候队伍顺着右手墙根走,到大庙戏台口让乐人吹上几个牌子,再顺另一边墙根到咱们巷口迎上新媳妇,掉头照左手边返回,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大伙儿都赞成阎先生的建议。于是那日一早,秦庚申就由伴郎阎甲子和男方伴娘阎先生的儿媳妇陪着出了贴着大红对联的院门,分别骑上了雇来的专职迎亲马队的马匹,侧对门冯家四岁的小永春挑着一根漆成红色的小扁担,一头挂着一块画着大红公鸡的木牌,一头绑着一个锡酒壶跟一棵葱,由他的姑姑牵着走在最前边,四个小姑娘打着彩旗分列左右。然后四个乐人手里是一个皮鼓、一个板鼓还有两只唢呐,板鼓下边挂着一面小铜锣。还有几个小伙子拿着许多挂小鞭和大炮、双响,每到拐弯和人多的巷口,就会噼噼啪啪地放起来。一行人在鼓乐声中按照既定的路线绕了一圈来到阎甲子门前,大伙儿被迎进院里坐定,婆娘们给迎亲的每人端上一碗煮好的小馄饨,给担礼和打旗的孩子每人塞了一颗红鸡蛋,又给礼担跟旗杆拴上洋布花手帕作为礼物。一阵忙乱之后,门外炮声响起,院里鼓乐齐鸣,作为娘家伴娘的印娥陪着小枝出了门。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候,小枝没有穿臃肿的红棉袄红棉裤,而是穿了件前几天在龙门县城定做的水红色旗袍,腿上是粉红色的缎裤,一出门就引起一阵喧哗,喝彩声惊讶声议论声嗡嗡地响成一片。小枝抓着印娥一只胳膊,悄声说:“我都快不会走路了 。”印娥也悄声说:“不要你走路的,一会儿别从马上掉下来就行。”
印娥那样说着看着小枝,一走眼自己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倒是小枝见了马一点儿不怯,只见她伸手抓牢马鞍前攀,左脚踩蹬,右脚在地上轻轻一点,右腿飞快打了个旋,身子就稳稳地落在了马上。顿时赢得一片叫好,连牵马的大叔也竖起了大拇指。新媳妇上了马,迎亲的队伍顿时精神倍添,乐人们把鼓点敲得更响,两个唢呐手亮起绝活,换调不换气,歇人不歇声,鞭炮双响炮响了一路。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跑到大巷来看秦庚申的新媳妇。一个时辰后队伍才回到寺儿巷,拴红绳、点干草等老规矩的过程走完之后,司仪拉长了声儿指令嘉宾就座,新人就位。然后删繁就简,拜天地拜祖宗拜高堂,庚申娘笑不拢嘴地领受了儿子媳妇的叩拜。司仪宣布礼成,送新人入洞房。请来宾们入座,乐人吹拉弹唱,宴席正式开始!
热热闹闹的婚礼终于结束了,秦庚申小两口和娘才感到有点累,婚礼的紧凑和频繁的应酬使他们连一点儿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尽管这样,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庚申娘还是没有觉着饿。直到阎先生的婆娘提醒该让新人吃长命饭了,她才突然想起这个程序来,忙说:“这人老了记心就差,这么要紧的事都给忘掉啦。”说着就赶紧跟印娥一起烧水下面。阎先生婆娘笑着说:“我看你不是忘了,是高兴糊涂啦。恐怕到明年抱孙子的时候,你高兴起来恐怕都不知道孩子该叫你什么了呢。”
长命饭做好了。秦庚申端起碗,按照阎先生婆娘的吩咐要坐在门槛上吃,他刚挑起一筷子面,就有人在他的背后捶打,手一抖面条又掉进了碗里。他回头一瞧是印娥,忙问姐你这是做啥哩,弄得我面也吃不好。印娥笑着说人家让我捶你哩,我也不知道你们山西这是个什么风俗。
饭还没有吃完,闹洞房淘媳妇的半大小的娃娃们就来了,围在小枝周围讨要鸡蛋跟糖疙瘩。虽然印娥早就嘱咐过小枝让她沉住气,隔一会儿给散一点,但真到这时小枝很快就被这些男娃女娃拥过来挤过去吵昏了头,一下子把口袋里的好吃的都掏了出来,靠得近的几个娃一人抢了一把跑掉了,其他人眼红了都围了上来,起哄得更来劲了。任凭小枝反复说着没有了没有了,娃娃们就是不相信。眼看她快要急哭了,印娥只好从庚申娘那边揣了点冰糖块槽子糕,才把这些孩子们的嘴堵上。小枝悄声问印娥:“嫂子,这就算闹完了吧?”印娥说:“这才是噪台,正经淘的戏还没有开始呢!”小枝吓了一跳:“这还不算?还要怎么闹啊。”印娥捂着嘴笑了,凑到小枝耳边说:“名堂可多啦,拍电报,蛇溜道,掰玉米,还有什么上山摘桃下滩摸鱼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只有一点,不管人家怎么淘怎么闹,你可千万别恼,一恼就给庚申得罪下人了。”
小枝真给吓着了,她捉着印娥一只胳膊:“好姐哩,那你就在这儿陪着我,我真的害怕。”阎先生婆娘说:“你都十九了还怕什么?我嫁过来的时候才十三,那才叫怕哩。”印娥也说:“你真的害怕,我也真的要回去了,一会甲子也要来,我在这儿难堪的。”她看见已经有几个小伙子进来了,秦庚申端着旱烟笸箩招呼大家上炕,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赶忙强掰开小枝的手,跟先生婆娘笑着走了。
第二天应该是新媳妇回门的日子,阎甲子作为代娘家人请新婚夫妻吃饭。印娥把小枝叫去西屋问道:“昨晚他们闹得狠不狠?”小枝红了脸:“那些人一个比一个凶,怕死个人了!我还以为我哥能护着点我,谁知道就数他闹得最起劲了。”印娥说:“‘进门十天没大小’,不要说你哥了,除了公公婆婆,谁都可以闹。他们淘到什么时候才走的?”小枝说:“我哥是最后走的。他什么时候回来你还不知道?”印娥说:“你哥赶天明前才回来,不会闹了一整夜吧,一点功夫也不给你俩留?”话刚说完自己马上就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他们躲在你窗台下听房了。你哥也真是的,要听听一会儿就行啦,竟然听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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