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12-17 17:00:29

寺儿巷(11) 严德荣 长篇小说


第十一章

秦庚申被李副官和小刘搀着离开洞室老远了,还是被烟火烤得人脸上发烫。

好不容易等到看不见明火了,但一阵阵浓烟还是不断往外冒,烟尘中一股烧人肉的味儿熏得几个人只想呕吐。他们躲得更远了一点,商量起来。李副官说:“主席就这么没了,咱们得自个儿想
办法了。眼下只有三条路:一是抵抗,那是找死;二是跑,恐怕也不容易跑出去。就是跑出太原,如今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又能跑哪儿去呢?我看只有投降这一条路了。”

小刘说:“投降了,共产党会不会杀了我们?”

秦庚申说:“听说共产党优待俘虏,梁主席也说咱们这些当兵的投过去没事的。”

李副官突然双手一拍,把两人吓了一跳。他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了。咱们把这件事办成了,不光死不了,说不定共产党还会奖赏我们点什么呢!”

秦庚申也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个姓赵的共产党?”

“对呀!就是老赵主席的公子,早上梁主席在监狱里还提到过他呢。小刘,这几天不是你给他送饭的么?赶快,咱们这就去把他给放出来!”



三个人带着赵宗复刚从后院地下室爬出来,一队解放军就绕过照壁冲了进来。一下子就把他们围在了中间,一边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一边喊着:“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李副官忙让秦庚申和小刘解下武装带,三个人把枪缴了出去。一个领头的战士指着赵宗复问道:“你是什么人?”

李副官抢先答道:“长官,这位先生是你们的人,被关在这里好几个月了,我们几个是给他送饭的。知道你们要来了,我们就赶紧把他救出来找你们。”

那战士问赵宗复:“他说的可是真的?”

赵宗复点点头,问道:“我能见见你们的总指挥徐向前同志么?”

那战士闻听这话吃了一惊,忙掉头喊道:“连长,连长!你过来一下。”

连长应声走了过来。赵宗复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连长警惕性很高,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见徐司令员?”

赵宗复说:“我是原省主席赵戴文的儿子,赵宗复,咱们是自己人。具体事情,你送我见了徐向前同志就清楚了。”

连长看样子知道一些事情。他把目光转向秦庚午几个人,问了一句跟刚才战士同样的话:“他说的可是真的?”

秦庚申三人忙连连点头:“真的,真的,他就是赵宗复。”

连长换了口气告诉赵宗复:“徐司令员病了,不在太原。不过我们总政治主任胡耀邦同志进城了,现在就在隔壁省府的院子里,你认不认识他?”

赵宗复说:“我听说过他,见面就认识了。就带我去见他吧。”

连长答了声:“好的。”转身指指秦庚申几个:“你们也跟着去吧。”

三个人正巴不得呢,赶忙齐齐地应了一声“是!”



胡耀邦正忙着看一桌子的文件和报告。听了连长的汇报,他抬头说道:“好啊,太好了!快请赵先生进来。”说着起身随着连长走到门口,他一把握住赵宗复的双手:“赵先生您吃苦了。可把您
给找着了!我们太高兴了!快,快进来坐下。”接着吩咐警卫员:“小张,快给赵先生倒茶!”

赵宗复握住胡耀邦的手一直不放,泛红的双眼里涌出泪水来:“胡主任,我今天这是又回到家了!你别先生先生地叫了,我听着别扭,难受。”

胡耀邦忙道:“你看看,我也是高兴糊涂了。同志,同志,赵宗复同志!”

赵宗复撒开手,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胡耀邦的双肩,两行泪水流下了双颊。



胡主任跟赵宗复谈话的时候,秦庚申他们被警卫员带到旁边的房间候着。谈完话后,又把他们叫回了房内。胡主任很和气地说:“谢谢你们把赵先生送到这里。刚才赵先生也说了,你们都是不
错的年轻人,这一段对他照顾得也挺好的,这就很好。太原已经解放了,南京也解放了,全国很快都要解放的。国民党反动派彻底灭亡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你们几位能弃暗投明,我们是欢迎
的。我们是有政策的,胁从者不问,立功者受奖。另外,几位打算以后怎么办,请告诉我一下。”他首先把目光投向李副官。

李副官忙站起身:“谢谢胡长官的恩典!我是雁北浑源人,家里还有老父老母,我想回家,请长官恩准。”

胡主任说:“雁北早已经解放了,你完全可以回去。”他又问小刘:“你呢?”

小刘也站了起来:“报告长官,我老家是忻州奇村的,爸妈都让日本人杀了,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我想参加你们的队伍,不知道行不行?”

胡主任笑了起来:“当然行了,欢迎,欢迎啊!”

看见胡主任把目光转向自己,秦庚申忙站起来:“我是绛州龙门县人,不瞒长官说,以前为混口饭吃还干过几天‘皇协’,但是后来就一直打日本人。我敢对天发誓,从来没有向共产党解放军开
过一枪。现在离开家已经十来年了,我也想回家。”

胡耀邦问道:“你在那边担任什么职务?”

“报告长官,我没有职务。虽然人家叫我‘副官’,但实际上就是梁化之的勤务兵,跑腿的,侍候他的。”

“行吧。”胡主任吩咐警卫员:“你一会儿带他们三个去找部里文书,给他们登记一下,每人领五万块赏金。再给两位副官开一份书面证明让他们回家。”他指指小刘:“这个小伙子就先放在警卫
连,以后再安排。”说完就和赵宗复一同站起身来。

警卫员应了声“是”,正准备带他们三人离开,秦庚申突然又向胡主任说道:“长官,我还有个请求,不知道您能不能允许?”

胡主任说:“你讲吧。”

“我也知道梁化之是反动派,他该死,我虽然是服侍他的,但是他这几年对我还是真心不错。如今他也烧掉了,我想回去看看,如果他骨灰还在的话,我想把他给埋了。”

李副官在一边听得直拿眼睛瞪着秦庚申。胡耀邦也有些意外,他看看赵宗复,赵宗复没有吭声。他仔细瞧了瞧秦庚申,答道:

“那,你去看看吧。”



秦庚申第二天早上真的去了钟楼下的洞室。李副官没有去,他昨天下午就拿着证明离开了太原。秦庚申在面目全非的洞室里站了好久,里面的所有家什都化作了灰烬,洞壁被熏得一片漆黑。
原来放床的地方已经被清理过了,院子里也找不见清理出来东西的踪影,想必已经拉运到城外,当做垃圾一样被倾倒,被埋掉了。

是的,不论多么曾经不可一世的人物,在被历史和命运抛弃的时候,就是一堆垃圾。尽管他曾经左右或改变过许多人的命运,但是最终,却逃脱不了自己的命运。



秦庚申默默地站在洞室里想了很久。昨天,当他听到胡主任准许回家的话,真的是如遇大赦,喜出望外。但晚上仔细一想,他也跟小刘差不多,家乡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现在,他又想也像
小刘一样,参加共产党的队伍。也许这样一来,就会改变自己今后的道路和命运。于是,他揣着那份证明,来到昨天的院子里来找胡主任。

不料,政治部昨天晚上已经换了驻地,省府里执勤的官兵也说不清究竟搬去了哪儿。因一念之差而后悔不已的秦庚申垂头丧气地走出了省府大门。不料一抬头,却看见了不远处一伙人中,站
着他的兄弟阎甲子!                     



担架队来太原的时候,是跟着部队一步一步走着去的。部队是边走边打,其实也没有着实打,只是新解放的地区有些国民党军队的散兵游勇或者不识相的小股土匪偶尔进行袭击或打黑枪,部
队派出几个人就把他们消灭了。尽管这样,路上还是走了二十来天。但是回去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大获全胜的解放军缴获了许多汽车,于是部队就派出了十几辆大卡车送各县的担架队返乡,
几位首长还前来为他们送行,每个队员都领到了一张盖着兵团大印和首长印章的荣誉证书。一清早,大家在一顿好吃好喝之后,就兴高采烈地坐上卡车出发了。

阎甲子他们龙门县的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就是秦庚申。

昨天跟阎甲子商量之后,秦庚申决定还是回家务农。担架队长看了政治部给他开的证明,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一同乘车返乡的要求。“官向官,民向民,关老爷向的是蒲州人”,谁让咱们是老乡
呢。



车过灵石,就开始进入山区了。汽车路和火车道都被挤到了狭窄的汾河河谷里。一列火车追着卡车开了过来,车头冒着黑烟,呼哧呼哧喷着白汽,拉着响亮的汽笛轰隆隆地超过了卡车,后边
牵着十多节绿皮车厢哐咚哐咚看不到尾。担架队的人都扒到左边的马槽帮上,羡慕地看着火车上的乘客。老刘说:听说在火车的小桌上倒满一碗水,从太原开到风陵渡都洒不了一滴,哪像咱
们这卡车,屁股都快颠破啦。有人接着说:听说火车上还有茅房,有人说还有床有饭馆呢,坐几天几夜都饿不着困不着,等有了钱咱也坐坐。阎甲子问秦庚申坐过火车没有,老刘说:你也太
小看你哥了,人家不要说火车,恐怕飞机都坐得不爱坐了。阎甲子看看秦庚申,秦庚申只好咧嘴笑笑点了点头。引得车上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上了几个山坡之后,前面就是韩信岭了。司机加大了油门,卡车呜呜呜地叫着,屁股后面冒着油烟,吃力地爬上一道陡坡。刚到一个拐弯处,突然从路边跳出七八个人,其中好几个还穿着国
民党的军服,他们挥舞着手中的**命令汽车停下,随即有两个人跳上驾驶室踏板,用枪指着司机的脑袋让他把车开进一条岔路。七拐八弯直开到前面没有路了才停了下来,司机和坐在驾驶
楼里的队长被枪逼着下了车,那几个人接着吼叫着让车厢里的人也“滚下来”,大伙儿都吓坏了,这是遇上土匪了!一个个浑身发抖地往下爬。阎甲子脚刚落地,忽然听见秦庚申叫了一声:“孟
连长,怎么是你啊!”

那个被称作孟连长的人一看秦庚申,忙收起**,双腿一并敬了一个礼道:“秦副官,您怎么也在这里?”他看见手下人都在看着他,摆摆手道:“你们先把人给我看住了。等我和秦副官说说
话。”

秦庚申随孟连长往沟里边走了一段,回头瞧瞧别人看不见他俩了,两个人找个土坎坐了下来。孟连长掏出纸烟递给秦庚申一支,秦庚申摆了摆手,孟连长就给自己点上,这才开口问道:“秦副
官你都到这儿来了,看样子人家说的太原陷落是真的了?梁主席他们呢?”

秦庚申点点头:“太原前天就失守了,南京前几天也丢了。王主任他们都落到了解放军手里,梁主席和五妹子***了。”他详细叙说了当时的情形和他的打算。问孟连长:“你们怎么在这里?现
在你打算怎么办?”

孟连长低头叹了口气,道:“共军占了汾平介孝以后,我们就被打散了,想回太原也回不去,就在这绵山里跟他们绕圈子,准备等咱们反攻的时候再回队伍。好不容易熬了几个月,昨天却听说
了太原失守的消息。这下子整个山西都是共产党的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庚申问:“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二十四个。除了你看见的,其他人在山后村里守着窝,那里边共军还没有去过。不过他们要是腾出手来一搜山,那地方肯定也呆不住了。”

秦庚申说:“老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咱是弟兄,我就实话直说了。阎长官都跑了,老蒋呢根本够不着,咱们也犯不着给他们卖命了。这天下迟早是共产党的,据我看共产党还是比较讲信义
的,你和弟兄们不如投了过去,第一肯定不会挨枪子,再者留去自选,到时候你再看着办。怎么样?”

孟连长弹掉烟头上的烟灰。想了想,说:“秦副官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这就让弟兄们解散了各自回家,我一个人去向共军投降。要杀要剐我也认了,但是不能让弟兄们跟着我去冒险,他们好多
还是孩子呢。”

秦庚申说:“我觉得你这样做才是错了。你想想,现在到处是解放军的卡子,他们身份不明不白的,哪个能平安回到家?依我看你还是带他们一起去投解放军,把枪缴了,谁愿意继续当兵就留
下,就是不愿意,人家给开个证明再发些路费,路上也走得顺当了。”

孟连长又考虑了一番,说道:“你说的也是,还是这样妥当。我倒是想接着在队伍里干,第一不知道人家会不会要我,再说要是真的留下了,就得拿枪去打咱们原来的弟兄,我良心上过不去
啊。”

秦庚申说:“这个是没办法的事。这一回解放军打太原的部队,就有好几个师是原来傅作义的手下。晋军、绥军以前还不是一家?说白了,咱们当兵的就像是枪,落在谁手里就得听谁使唤。”
他顿了会又说道:“国军现在是兵败如山倒,以后投降起义的人会越来越多,仗会越打越少。”他拍拍孟连长肩膀:“你过去好好干,肯定会比在阎长官手下混的好。真到共产党得了天下,说不
定还能当上个团长师长哩。”

孟连长也被秦庚申这话说的笑了起来。片刻,他却皱起了眉头,像又想起什么为难的事儿来。

秦庚申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你是不是还担心什么。说出来我帮你想想办法。”

孟连长说:“是有件特别难办的事。不过这件事我说出来,秦副官你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什么事啊?没问题!”秦庚申说。

孟连长说:“那我就说了。你还记得我小妹么?”

秦庚申说:“当然记得了。你在克难坡勤务队的时候,她不是在机要室学习吗?我那回陪阎甲子在克难坡转的时候,还见过到她的。可漂亮了。”

“她现在就在我这儿。我们被打散的时候,师部先乱套了,谁也顾不了谁。她跟着几个人瞎跑,幸好让我碰到了,就一直带到今天。可是我不愿意让她也去投共军。就算共产党真的好,军队里
总不是女孩子该呆的地方。”他看看秦庚申,继续说道:“秦副官,我就给你明说了吧:我想让她跟你走,你看上了,就让她给你做媳妇;看不上呢,就给你当妹妹。”

秦庚申听罢这话,一时囧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结结巴巴推脱了一通,孟连长站起来捉住他的双手:“我们都不要多讲了。一句话:今天我能跟你见面,这也是天意。能把小妹交给你,我也
放心。其他的,咱们都听天由命吧!”



两个人回到卡车跟前。孟连长朝一个士兵招招手:“小枝,你过来。”

那个士兵马上跑到他跟前:“哥。什么事?”

不远处的担架队员听出话声中的女音,都诧异地看过来。孟连长告诉妹妹:“这就是咱们在克难坡见过的秦大哥,你还记得么?”

小枝说:“怎么不记得?刚才他一下车我就认出来了,只是没敢吭声。”

孟连长把自己刚才的打算给妹妹细细说了一遍,征求她的意见。没想到小枝只稍稍考虑了一下,就痛快地说:“行,我听哥哥的。”



卡车倒退着离开沟底的时候,孟连长还在朝车上的人挥手。小枝上车时抱着哥哥哭了。现在她已经脱去军服,露出里边穿的碎花薄棉袄来。她挨着秦庚申坐了下来,当她摘掉军帽扔出车外,
一头秀发披洒下来时,这些庄稼人的眼睛都直了。

直到好几年之后,那些抬过担架的人凑到一起时,还会说起秦庚申:那真是个福星。跟他坐了一趟车,让咱们免了一场灾,还给他弄了个漂亮媳妇。这运气,还能上哪儿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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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会的高层风云变幻、你死我活的当头,当权者关注的只是权力、地位、形势和本身的直接利益,对于其他阶层和个体的利益得失以至生存和生命,是统统无关紧要的,那些东西在他们的
心里只是数字 ,在他们手中只是工具,在他们的嘴里也只是个口号。

同样的,在远离权力中心的地方,人们最关心的是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是辛苦的劳作和微薄的报酬。那些当权者以及他们的拥趸争斗、兴衰沉浮,在普通人那里,除了顺从和接受,其它的也
只是个遥远的故事和饭后闲暇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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