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2号 发表于 2023-12-17 17:02:44

土改 寺儿巷(9) 严德荣 长篇小说

第九章 土改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又是冷得出奇。

人们已经不再说“民国”多少多少年了,但月份和日子还是沿用着阴历。十月初一,就下了一场大雪。常言道“下雪不冷消雪冷”,而这一回却是从下雪前两天就开始冷,并且后来地上的积雪沥沥拉拉几乎拖到冬至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消融殆尽。从打雪后几天开始,就不断能捡到饿死的野鹊和鸽子;多年没影了的北山上的饿狼也在夜间窜进村来,叼走了好几只半大不小的羊。阎甲子昨天起得早了些,一出门就看见巷道中间一道长长的血迹拐向了村外。他忙回家提了一把镢头寻了过去,血迹的尽头是一块洼地,一头肥猪开膛破肚地躺在那里,五脏和肠子已经被掏光了。看样子那只狼实在是拖不动了才丢下的。

不一会儿,阎福庆也寻了过来,他老婆跟在后面哭哭啼啼地,一看见自家的猪这般惨景,哭得更厉害了。本来正在骂狼的阎福庆被她哭得不耐烦了,转过身骂开了婆娘:“号什么,号什么?老子还没有死呢!狼咬了倒省得杀了不是?拉回去剁了块撒上盐冻在大缸里,咱吃它一个冬天!”



阎团在龙门口被消灭了以后,山西南部就清一色成了共产党的地盘。随着新政权的逐步稳固,一些庄稼人前所未闻的新政策不断地公布和落实,许多消息和谣言也夹带着新名词在乡村间传来传去。阎家庄也是有人兴高采烈,有人提心吊胆,更多的人踏踏实实地在炕头窝着冬。庄稼人总认为:改朝换代是当官的事情,不管谁坐了江山,咱们还不是照样种地纳粮?

然而不久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意识到原来的想法大大的错了,新政府的政策绝不是过年换一本黄历那么简单。乡村里的一切,都要另起炉灶,彻底换章程了!

因为,“土改”开始了。



天气最冷的时候,领导“土地改革”运动的工作队进了阎家庄。连续几天的大会小会开下来,工作组主持着首先在村里成立了几个组织,权力最大的是“农会”,下边又分了“贫农团”等几个小组织。“团长”是在阎福海家扛活的河南人郭选儿,本村人很少愿意干这个明摆着要得罪人的差事。然而许多人都自愿不自愿地被编进这些“组织”里,每天都要参加开会,听工作组的人讲政策讲条文,还都要发言谈体会表态度。这是阎家庄的庄稼人第一次被卷入到“运动”之中。但是老百姓们谁也没有意识到:从今往后,“运动”这个名词就和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土地改革运动的第一步就是村民家庭成分的划分。开始的时候,人们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划分成分之后,不仅仅是分田分地分房分院,而且一下子就将农村中原有秩序下的邻居、宗族、亲戚、朋友关系统统打乱,所有的人都被划分为几个“阶级”。原来的敦亲睦邻,被划为地主、富农之后,一夜之间就成了“阶级敌人”,被划做贫农的人家,自然成了革命的依靠对象;后来嫌贫农人数不够多,就把下中农也划进革命者的队伍。中农则成了“团结的对象”。随着时间的推移,“阶级成分”竟然成了世袭,他们的后代从打一出生就自然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以后的上学、就业、升职、当兵甚至娶妻嫁汉,都要凭“家庭成分”来决定。中国农村这一由“土改”运动“一锤定音,世袭罔替”的奇特现象,居然延续了数十年之久。



定成分的事是个十分麻烦的过程。但是无论如何难办,阎家庄的这一工作总算是完成了。按照上边要求的人口和户数的比例,全村有六家被划为地主,富农有七户。大户家兄弟俩自然在数内,另外几家也够上了杠杠。只是对阎福庆是否划为地主的事,开始时有些争议,村里几个组织的负责人特别是阎兴山认为,阎福庆买阎有才家的地是今年秋后才发生的事,按照他们两家订的契约,明年的麦子还是属于有才收割。但是如果按这个情况办,阎福庆家原来的地亩数就够不上地主了,阎有才就成了中农,得另外找一户地亩数接近的把地主的名额补上。最后,还是工作组一锤定音:地在谁名下,谁就是地主。有才等于是给地主家扛活,当然就是贫农了。

阎福庆哭了:花钱买了个地主成分;阎有才笑了:地钱装进了口袋,还挣了一个好成分——贫农。

成分划完了,分地的事又使工作组的人伤起了脑筋。平白无故就可以得到土地,喜出望外的人也有,但是更多的人却不敢要地或者明里接受,背里却同地主暗通款曲,甚至有人认为白拿别人的东西是“不义之财”,拒绝接受。在他们的心底,辈辈世世的本家、邻居、朋友甚至是亲戚,突然间就成了“敌人”,这个弯子一下子很难转得过来。毕竟工作组“工作”完成就走了,而他们还要永久地相处下去。

阎家庄的情况汇报上去,立刻受到了上级严厉的批评。从全局来说,土地改革的进展,必然会影响到解放战争的顺利进行,在土改成效显著的地区,人们对新政权更加拥护,青年参军、民工支前的热情都空前高涨。上级很快召集驻阎家庄等落后村的工作队和村里的积极分子,到县城附近几个土改运动进行得轰轰烈烈的先进乡村参观取经,提高认识觉悟和行动的自觉性。还让他们立下了“军令状”,一定要加紧行动,迎头赶上。

挨了批评的工作组回到阎家庄,立即连夜召集农会、贫协和土改积极分子开会,传达上级的指示和别的乡村运动开展情况。乡公所和工作组的领导都非常严肃地指出:在这场运动中,我们已经大大地落后了,必须要认清当前形势,划清阶级界限,更积极地投身运动,要向“翻身运动的火车头”后湾村学习,后湾村不到九百口人的村子,已经打死了八个人,大家要坚决赶上先进乡、典型村。最后做出决定:阎家庄明天也召开“砖头会”,处死已经抓起来的四个地主:大户阎福海阎福江兄弟俩、刚刚买地买成“地主”的阎福庆,还有在省城给阎锡山当厅长的阎庚戌他老娘,这个地主婆别看一个女流之辈,却是个舍命不舍财的铁母鸡。她儿子官都做到了厅长,家里竟然没有搜出一点儿浮财,这几天十八般刑法几乎使遍,甚至用烧红的铁锹把她两只奶头都给烫烂了,但是老婆子尽管疼得浑身哆嗦,还是除了嚎啕大哭和喊冤叫屈,就是不说出她把金银财宝藏到了哪儿。



    今天一早,阎家庄的戏台又被布置成了主席台。戏台下边跪着的是地主地主婆,台上条桌后边坐的依次是阎兴山、红眼老张、郭选儿、徐乡长和工作组的人。首先讲话的是工作组的赵组长。赵组长用洪亮的声音把《中国土地法大纲》从第一条读到第十六条,中间连个磕绊也没有打。他读完之后,会场上就响起了一阵掌声。赵组长趁着这热乎劲,讲起了阎家庄的运动,他严厉地指出了本村分地分房进度缓慢,斗地主、挖浮财积极性不高等严重问题。明确提出:从今天开始,要大落实、大斗争、大镇压!

工作组离开了戏台,几个基干民兵和积极分子立即冲到会场前边,扭起四个地主和地主婆的双臂,几个人连哭带叫地被拖到了会场西南角平时用来系牲口的地方。许多人一起下手,很快就把四个人分别牢牢地绑在了拴牛拴马的木桩子上。接着就指挥会场上的村民们排好队,递给每人一块砖头,让他们挨个往捆着的人身上砸。

虽然有些人不愿意砸,也有人不敢砸,但每个人又不得不砸。故意扔不准的人被积极分子一通呵斥,只得拣起来重新扔。那几个人被砸得哇哇哭叫,不断求饶,但砖块还是不断地落在他们身上、头上。有人实在下不了手,积极分子就抓住手教他们扔,或者干脆替他们砸。就这样四、五百人挨个砸了不到半个时辰,阎福海弟兄俩和阎厅长他娘已经蹬腿咽了气。阎福庆虽然还没有死,但是两条腿都已经被打断了。他半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睛,勉强认出从面前走过的阎甲子。突然抬起头,朝着阎甲子喊了起来:“ 甲子叔,你就行行好,给我利索地来一下吧!”

阎甲子默默地把手里的砖头扔到阎福庆脚下,低头走了过去。

阎福庆几乎是乞求道:“ 好叔哩,你给我就来一下,我实在是受不了哇!” 他发现阎甲子依然没有应声,突然大张开嘴巴吼了起来:“ 阎甲子,我日你妈!日你先人,日你十八辈祖宗!”

几个维持秩序的积极分子“ 哄”地笑了起来,红眼老张骂道:“你个狗地主昏了头了吧?甲子跟你是同一个祖宗,日他先人就是日你先人哩!”

已经走过去的阎甲子听到了这句话和一伙人的哄笑,他转过身子,从地上拣起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杠,上门牙紧紧咬着下嘴唇,目光直直的盯着前边,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一声不吭地走了回来。

红眼老张瞧见阎甲子这么个架势,顿时有些慌乱,他张大了嘴,一边往旁边躲闪一边结结巴巴说道:“ 甲子你可不要胡来,这可是在运动里呀!”

阎甲子没有理会老张,他径直走到阎福庆的身后,高高举起木杠,朝他的后脑重重砸了下去。

阎福庆挨了这一击,刚才还在挣扎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要不是一道一道的麻绳勒着,早就躺在地上了。

红眼老张这才回过神来,他朝着众人喝彩道:“还是咱甲子兄弟觉悟高、立场稳,不愧是咱们贫雇农里的积极分子!你先别走,跟我们到工作组向赵组长汇报去。”

阎甲子依然没有理睬老张。他看都没有再看死去的阎福庆一眼,只是把手里的杠子“咣当”一声丢在地上,然后倒好像他自己头上挨了一棍似的,浑身软塌塌地,耷拉着脑袋,一下一下地拖着双脚,慢慢走出了会场。



这天晚上,除了几家被砸死的地主家的儿女压抑着哭声收敛亲人的尸体外,村中多数人家都是异常激动。他们交流着参会的见闻和体会,评价着死者的是是非非,议论这一场运动带给每个人的祸福得失。让不少人羡慕的是:阎有才吃喝嫖赌了一辈子,刚刚把个大户光景败了个精光,倒落了个贫农的成份。而倒霉的阎福庆“细毛”了多半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到头来挣了一顶“地主”的帽子,把命也弄丢了。从今以后,还真要跟着世事走了。



夜深了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乡里的通讯员突然进了阎家庄。只有去阎福庆家帮着入殓的的阎甲子在回寺儿巷的路上瞅着了。他赶紧躲到暗地里,又一路尾随直到看着他敲工作队住房的门,才悄悄返回阎福庆家。他没有惊动守灵的一家人,只是小声把老二阎福禄叫出了门外。

阎甲子说:“老大今儿个这样没了,你不要记恨村里的人。”

阎福禄说:“这个我亮醒着里。你放心。你那一棍子是为让我二哥少遭活罪,我明白的。”

“不光你明白,还要叫你几个侄子也要明白,千万不敢记恨报仇再弄出事情来。”

“我知道。”

阎甲子这才说:“早起会上工作队说这才是头一回砖头会,还要接着镇压的。刚才我瞅见乡里又来人叫工作队的门了 ,说不定又要下手了。你虽然评了个富农,可他们万一凑人数凑到你头上谁也保不准。”

阎福禄慌了神:“那可怎么办啊?甲子你得赶紧给我想个办法呀!”

阎甲子说:“只有一条路:跑!跑得越远越保险。”

阎福禄说:“行!那我进屋跟我嫂子说一声。”说着扭头准备回屋。

阎甲子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你这不是想连累她么?你家也不要回了,趁这黑更半夜地立马出村,天明前就必须得落下脚。”



天刚亮的时候,村巷里果然又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砸门声,骨干分子和民兵们又把几个成分“高”的人揪到大庙里捆了起来。顿时,一片恐慌的气氛又笼罩了阎家庄。还不到饭时,区里乡里的几个干部也进了村。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几位领导突然一致改变了口气,把工作组和积极分子们狠狠训了一顿,批评他们行为过激,未经请示批准就私自处死地主。同时命令立即放掉刚逮起来的几个人,并严厉要求:以后绝不能允许再发生类似这样的过火事情。

几个在阎王殿门口走了一遭的人向区乡领导千恩万谢之后被放掉了。阎福禄得到信儿也在傍晚时分回到了家,但是却没能再见上他的老娘。老太太昨天白天刚没了二儿子,小儿子半夜以后又没了踪影。半早上二媳妇去北屋唤她吃饭,却发现婆婆已经用裤腰带吊死在了炕沿边上。         



半个月以后,在工作组强有力的领导下,阎家庄的土改工作进展得很快,分地分房的任务也顺利完成,阎福海的老婆孩子搬去他原来的牛院居住,铁罩院住进了三家外来户,他们中有两家本来是给阎福庆扛活的,如今住进了东家的院子,分到了东家的地,真的是从地下到天上——翻身了。全村的土地并没有打乱重分,而是在原来的基础上调整为主,中农户的土地基本不动,地主、富农的土地除了给他们留下一部分外,统统分给了贫农和下中农户。后半个月的时间里,村里到处都在忙着丈量土地,重新下灰橛、立界石,新造的地亩册子也发到了每户人家的手中。虽然现在还是寒冬腊月,有些勤劳的庄稼户已经开始往自己的地里拉粪送肥了。毕竟世事已定,多打粮食过好光景才是真的。



新政权的成绩和优越性很快就显现出来:原来到处出没的土匪,现在一个也没了踪影,老百姓再也不用担心平白无故地破家丢命了;城里村里也没了抽料面的人,那些大烟鬼好像一夜之间都改邪归了正;人民政府的权威一竿子插到底,哪一级的事都有人管,动不动就是开斗争会。虽然有人编了句顺口溜“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但是大多数人都承认:共产党比“二战区”强多了!

“土改”结束,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了。阎甲子被村里派了去“支前”的差使,龙门县民工队的任务是抬担架,他们随着解放军的队伍一路向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部队就打到了太原城下。阎甲子没有想到,他竟然在这里见到了秦庚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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