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柳宗元的“一世声名”
永济柳园中的柳宗元塑像 (资料图)
祁世坤/文
余秋雨在《柳侯祠》一文中写到,柳宗元南贬永州是帝王投他入一座天然监狱,然而也使他和自然相晤,写出了《永州八记》高峰性的文学构建。南迁柳州,作为朝廷棋盘上的一着棋子,他在这里虽曰政绩,但用笔墨润饰,文采斐然,成就了一种文化现象。
是的,柳宗元自青年朝官时参与永贞革新,失败后两次南贬,可谓是半世沉沦,然而却成就了他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学家的一世声名。他对诏回京都欣喜若狂,途中吟诗《汨罗遇风》,这是南贬永州十年得诏回京时的心态。然而现实是骨感的,二次南迁柳州,照他的说法,“官虽进而地益远”,显然又是一次变相的处罚。但他依然做着再度回朝之梦,以致在梦灭之后,亦然提出最低的要求,“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刘禹锡)”,终了还是客死在他乡的柳州。
(一)
柳宗元曾在给许京兆孟容书中说:“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他还念记着儒家“三不朽”的信条,即“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也正如《礼记》中说的“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他也说“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在其中”,又有“事业无成耻艺成”的观念。也许,他没有想到此后他会进入中国古代散文大家的殿堂,不过当时却有一个人看到了他日后的价值,那就是韩愈。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里说:“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矣,而自肆于山水间。”
韩愈这里说的“词章”,古代指有作者思想感情又讲求艺术修辞的作品。在此是说柳宗元被贬永州司马,“俟罪非真吏”的他闲居更加刻苦用功,博闻强记,赋诗作文,文章汪洋恣肆,含蓄深沉,精深博大,横无际涯,正是他纵情于山水间之所为。又说假如他遭受贬斥的时候,有人极力推举,也许他会被朝廷任用不至于穷困潦倒;如果他遭受贬谪时间不长,穷困也没有达到极度的地步,那么他的文学辞章也一定不会盛传于后世;即使让子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做到一时将相,以此易彼,哪个是得,哪个是失,人们也定会辨别得清。
韩愈说的文学词章,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柳宗元写的山水诗文。柳宗元的山水诗文,写活了一个永州,对此,欧阳修说:“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陆游说:“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宋人汪藻说:“盖先生居零陵者十年,至今言先生者必曰零陵,言零陵者亦必曰先生。零陵去长安四千余里,极南穷陋之区也,而先生辱居之。零陵徒以先生居之之故,遂名闻天下,先生为之不幸可也,而零陵独非幸欤!”这段充满感情的话,今时读起来仍倍觉亲切。柳宗元的永州十年,是他思想和文学建树大功告成的十年。
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其形成有客观和主观条件。宋代宰相王安石慧眼独识:“余观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材也……然此八人者,既困矣,无所用于世,往往能自强以求列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废焉。而所谓欲为君子者,吾多见其初而已,要其终,能毋与世俯仰以自别于小人者少耳,复何议于彼哉!”(《临川先生文集》)正是指这些人。这个群体于一贬再贬的南贬中自强不息、愈挫愈奋,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罕见的文化现象。王安石是从自强不息的精神层面评说的,当年的“八司马”群体也是他共勉的精神助力。这“八司马”,再次南迁时成了“五司马”,柳宗元是其中的佼佼者,然而他对重振柳氏政坛雄风依然念兹在兹,以致为此抱恨终身。
(二)
到了现代,毛主席曾说,“屈原写过《天问》,过了一千年才有柳宗元写《天对》,胆子很大”“柳宗元是一位唯物主义哲学家,见之于他的《天说》。这篇哲学论著提出了‘天与人交相胜’的论点,反对天命论”。这其中“天与人交相胜,还相用”,本是刘禹锡的观点,是柳宗元同韩愈的论战中,刘禹锡助战柳宗元,在《天论》一文中提出的。毛主席这段语评,指出了柳宗元思想的哲学本原,是对柳宗元文化现象境界的升华。
司马迁《屈原列传》说“《离骚》者,犹离忧也”,即他去国后的忧愤忧思,“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屈原《天问》提出170多个问题,问天问地,问宇宙,问社会,问人生,是屈原流放吟于泽畔的深长之思,柳宗元的《天对》归纳为140个答问。柳宗元、刘禹锡和韩愈究天人之际的一场论辩意义深远。柳宗元的《天对》,提出了“唯元气存”的观点,肯定了宇宙的物质性。他的《天说》更见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如他说的朝代更迭“受命于生民之意,非圣人之意也”,帝王“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反对“君权神授”。他的《封建论》大篇,亦见其唯物史观。柳宗元否定周公的封(诸)侯建国之为,否定周之封建制,肯定秦的郡县制,因而提出一个重要信条“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唯图不提文武周公。
柳宗元对先儒的思想有历史继承。为青年朝官时,他就着手写作《贞符》,贬谪期间完成大作《贞符并序》。其文主旨讲大唐的纯正品德是受命于百姓,而不是受命于天。汉代董仲舒与汉武帝对话说,夏商周三代君王受命于天,是有祥瑞作为符征,而后的史学家也大都为之附和,柳宗元直刺他们是“邪恶巫婆”和“瞎眼太史”。他在《封建论》中否定“君权神授”说,指出社会的发展是“非圣人之意也,势也”。这也正如他在《伊尹五就桀赞》中说的“圣人出于天下,不夏商其心,心乎生民而已”。这即指人民群众的意愿,是这种“势”的作用推动着历史的发展。柳宗元的唯物主义哲学观和唯物史观,又是他民本思想的本源,他主张“吏为民役”,亦见他思想的时代前瞻,至今有着现实意义。
柳宗元在思想上的建树是多方面的,除了哲学思想、统合儒释的观念、民本思想和“势”的社会历史发展观外,还有“顺乎天性”的教育理念、“观游为政之具”的观点、“民利民自利”的伦理经济思想等,都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三)
柳宗元的文章有许多骤爆的亮点。章士钊先生在其《柳文指要》中指出“柳宗元为从来反封禅之唯一文家”,又说“子厚自幼好佛,并不等于信佛。求其道三十年,自不足言信仰”。柳宗元“统合儒释,宣涤疑滞”,同他汲取诸子学说“皆有益于佐世”的思想是一致的。他的“通其说”,是将中国本土化的佛教与传统的儒家思想有机融合。他研究道学,却反对道教的迷信和虚妄。他在古代散文发展史上与韩愈齐名,有“韩柳”之称,两人发表文章600余篇。他的“九赋十骚”,对此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他的山水散文,正如明人张岱所说:“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他的诗歌以高简明净的唐诗风独辟蹊径,成为“韦柳”一派的代表。《古观唐集》说“能嗣响古诗正音者,韦柳也”,他的近体诗有着一种盛唐味道,“唯宗元能继盛唐之嗣响”,而“起列盛唐”。他的山水田园诗,宋人指其“雄深简淡,迥拔流俗,至味自高,直揖陶谢”。《中国全史隋唐五代文学史》指他为唐五大山水田园诗人的“王孟储韦柳”(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之属,其“柳诗擅长炼字造句,他的字句考究,恰似五彩飞虹,点点都成颜色”。
柳宗元是他所处那个时代的先行者,他的一些思想颇为超前,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他亦见逆鳞之举,也见为民请命之为,这些方面都与那个时代的正统观念不合。因此他在南贬之中也曾发出“于众党人中,罪状最甚”(《寄许京兆孟容书》)的悲怆之音。我们似见从历史忧伤中走来的柳宗元,这当是封建王朝对文化精英大施淫威带来的效应吧!
然而,也正是那个时代造就了文化巨人柳宗元,历史已给他注定了而后的永世光辉,以致千百年后的今天,人们纪念他的热情更见炽烈。据中国书友会、人民网文化频道、搜狐网读者频道2007年度“当代读者最喜爱的100位中文作家”评选活动显示,柳宗元位列第七,他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40位顶尖级文化名人。现今,他的历史建树归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中,并同当代革命文化和先进文化结合,正在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思想和文化事业助力。
笔者又从何满子先生《未来史家对鲁迅的评价将比今人高》的书序《鲁迅,最受诬蔑的人》中得到启示:“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归根究底是由于其能创造文化的文明,而文化和文明的伟大创造则是历久不衰乃至是永恒的,谁记得神圣罗马皇帝?人们永远讴歌但丁的《神曲》;谁记得詹姆斯一世或伊丽莎白女王?但莎士比亚却永远是英国人的骄傲;谁记得魏玛大公和维也纳神圣同盟的各国帝王们?但歌德却光辉奕世。”唯有文化和文明的创造者永恒,即罗曼·罗兰所说的“以心而伟大的英雄,才是推进文明,延泽永世的”,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柳宗元正是这样以心而伟大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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