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里思婆母 邓育秦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童年的记忆里,最难以忘怀的还是那饥寒岁月里醇厚香甜的腊八饭。对我而言,每年的腊八饭是必不可少的,早先是吃母亲做的,后来是吃婆母做的,现在则是自己做。
晋南一带过腊八节,家家户户都吃煮有小米和各种豆类的面条,类似“和子饭”,当地叫“腊八饭”。而万荣的腊八饭,由八种豆类熬粥而成,豇豆的红,绿豆的绿,小米和黄豆的黄,把一锅饭染成酱红色,加上面条和豆腐及白菜、胡萝卜、粉条、肉炖成的臊子,可谓色香味俱佳。腊八饭有小米的米香,豆类的豆香,白菜和香菜的菜香,吃起来别有风味,是晋南人节日情有独钟的美食。
母亲常说,“穷年不穷节”,到啥节吃啥饭,没有稠的有稀的,没有好的有赖的,腊八一到,一顿腊八饭还是要吃的。于是,腊八前一天晚上,母亲便忙着泡米泡豆子,切菜切豆腐,取好粉条舀好面,然后才去睡觉。第二天当我放学回家后,香喷喷的腊八饭已经摆在餐桌上了,至于后面的制作流程,在外求学的我却一概不知。
真正学会做腊八饭,还是出嫁后跟着婆母学的。腊八前一天晚上,婆母准备好所有的食材,第二天一大早梳洗打扫完毕,就挂着蓝色咔叽布围裙和好面,然后往锅里添足水,坐在暗红色的板凳上往灶膛里添柴生火,让我把淘好的豆子和米倒进水里,任它们在锅里翻滚。随着风箱“嗵啪嗵拉”的响声和锅里“咕嘟咕嘟”的冒泡声,豆粒在黏稠的液体中透着亮光,煞是好看。接着婆母开始擀面,不一会儿,面团就变成薄薄的、圆圆的、大锅盖似的面片了。再用擀面杖卷起来,一层一层折叠好,“咔咔咔”手起刀落,一根根如韭菜般柔细的面条,便像流水一样从刀口下涌出来,好看极了。婆母把切好的面条抖落到锅里,盛出来,再浇上提前熬好的“腊八臊子”,一碗色香味形俱佳的腊八饭就上桌了。看一眼赏心悦目,闻一下满口生津,吃起来别有风味,醇香可口又让人回味。寂寥的冬日,一家人围坐一堂,袅袅的热气里弥漫着甜丝丝、香喷喷的味道,屋外的寒气早被腊八饭的香味赶到九霄云外去了。
岁月是一把杀人刀,不经意间,婆母已两鬓花白,硬朗的身板也被生命的年轮压弯了,变得有些佝偻。那年煤气中毒以后,婆母彻底变了样,弯腰驼背,碎步移挪,不爱洗澡,和衣而睡,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常常把被子顶到头上当衣服穿,把里裤穿到外裤外边,原来的干练利索荡然无存。
第一次给婆母洗澡的情形恍若昨日。我说:“嬷,给你洗个澡吧。”婆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提高了嗓门问道:“什么,给我洗澡?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洗。”
我说:“你站都站不稳还洗澡呢?别推辞了,我给你洗。”她非常难为情,被我扶到卫生间,坐在椅子上,背对着我,双手护胸,我好说歹说,婆母才松开双手。
望着婆母弯曲的脊梁,抚摸着婆母松弛的皮肤,我潸然泪下,忽然觉得婆母变得十分柔弱,她需要关怀,需要依靠,需要照顾,需要呵护。婆母从小丧父,公爹去世那年,她才四十五岁,又没有女儿,有病的儿子尚且需要我来照顾,哪有能力管她?母亲在世时经常嘱咐我要善待婆母,我一直牢记在心。此刻我深深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心想,无论生活如何艰辛,都不能让婆母受委屈,一定要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
我轻轻扒开洗发液泡沫下婆母稀疏的白发,用不太熟练的手法,小心地为她擦拭身子,没想到,她竟然逐渐放松,后来还抬起双臂配合我,让我轻轻地搓洗腋下。洗着洗着,我突然分辨不出亲情的方向,仿佛眼前衰老的婆母是我娇宠的婴儿,我的心里弥漫着温柔的爱。到后来,再给婆母洗澡洗发就顺理成章了。
我跟婆母同吃一锅饭,共睡一盘炕,给她洗澡、洗衣服、拆洗被褥、剪指甲,尽心尽力地照顾她。我们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谁也离不开谁,不见我的影子,婆母就到处寻找,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我看不见婆母,心里也不踏实,生怕她有个闪失。我在你心中,你在我心上,走进了彼此的内心世界。
然而,这种温馨和谐的场面却中止于五年前的腊月初八。那天与我相依相伴了半个世纪,被我叫了五十年“嬷”的九旬婆母,突然撒手人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牵肠挂肚的儿孙,离开了她心心念念的亲人。
从此,腊八节也成了婆母的忌日,每年这一天,我都会学着婆母的样子做腊八饭,不仅以这样的方式怀念婆母,也让我的孩子们在今后的阳光与风雨中,懂得珍惜、懂得满足、懂得付出与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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