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年关 小说 垣曲 杨志强
一“旧历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豆豆听到父亲阿成一直在念叨着这句话。其实，父亲只知道这话是鲁迅先生说的，但不知道这句话出自先生哪篇文章，也不记得是从哪看到的。不过这丝毫不影响父亲对这句话的喜欢，一喜欢，就爱念叨，一念叨，母亲就烦他，而他依然开心地念叨着，特别是小店生意好的时候。
父母经营着一个烟酒副食店，生意火爆，特别是临近年根的这几天，忙得都顾不上吃饭，或者说是忙得忘记了吃饭。父亲忙碌着，时不时地来那么一句“旧历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啊”。
今天腊月二十六了，原本晴好的天气突然转阴，像是要下雪的样子。豆豆知道父亲心里很担心。正是卖货的高峰期，下雪无疑是件糟糕的事。但，担心归担心，老天真的要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豆豆手插裤兜站在店门口，百无聊赖地伸脖子东看西看，突然看到一个身穿制服的人从东头走来。父亲从店里搬出两箱东西放在门口的地上，站起身，一回头，显然也看到了这个踏步走来的“制服”。父亲有些惊慌地低声说：“糟糕，城管来了！”，然后掏出包烟迎上去。豆豆知道平日里城管是不许把货摆放在店外的，据说腊月这几天政策放宽。他听到了父亲蜜糖般甜黏的声音：“陈领导检查工作啊？看，我的货可是都摆在黄线以内的。”
“这个我知道，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一会领导要来市场巡视，上头说了，今天中午不准往外摆。”这位制服说话声音也很和气。
“那我这些摆出来的，是不是就先放这？”
“就先放那吧，咱这就一市场，再整治，也整治不成花园，你说是不？”
“是是是，太是了，谢谢陈领导。”
“少拍马屁，咱算啥领导？”
“在我们眼里，您就是大领导。”
“大过年的，我也不愿给大伙添堵，上头安排的咱又不能不执行，都他妈不容易，理解万岁呀，老哥。”
父亲顺手把烟塞进陈三的口袋，陈三笑让着，向另一家店铺走去。父亲舒了一口气说：“旧历年底毕竟最像年底，连城管都这么好脾气。”看着母亲又抱出来一堆东西，忙过去照护摆放。
豆豆回头看了看店门口贴的一张纸，心里鬼鬼地笑笑，预感到就快有故事要发生了。果然，这时，父亲的手机响了。父亲掏出手机，接通电话，打开免提，满脸堆笑地说：“崔老板，您好，有什么事？”
“阿成啊，咱们那账你给结一下吧。”
“崔老板，咱不是说好的，腊月三十结吗？对了，今天的货咋还没到呢？”
“阿成老弟，咱们也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了，你转让店，怎么也该给我打声招呼吧。”
“转让？谁转让，崔老板，这话从何说起？”
“送货的见你店门口贴着转让的启事，不知道咋回事，他们去别的店卸货了，他们打电话告诉我，我这才给你打电话。”
“没有的事，崔老板，我就转让也不会这时候转让呀，这真是误会了。”
“只要你正常干着，我也不急着催帐，他们电话打过来，我就有点纳闷，咱们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你是咋样的人我是清楚的，你要是也成了骗子，我还敢信谁？那不说了，你忙吧。”
“那今天的货呢？啥时候送来？”
“我给他们打电话，一会就给你送过去。”
父亲挂了电话就朝店门口看。豆豆心里一阵怯生。父亲快步上前，一把扯下店门上贴着的“转让”字样的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上。
“这是谁呀，大过年的，使这损招？”
“我说嘛，刚才有个陌生的电话问我多少钱转让店。”妻子附和着，“刚才那几个熟人去隔壁店里拿货，可能也和这有关。”
“旧历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啊，啥事都有啊！这是谁呀？这不故意捣乱吗？”
豆豆心里笑了，有一种胜利的快感。因为，贴出转让启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豆豆在南方的一所大学上学，大二学生，本来说不回家过年了，要和同学一起去海南玩，后来不知怎么，又回来了，昨天早上才到家，到家时感觉到累了，就和正要去店里忙生意的父母打了招呼，然后就呼呼大睡了。
豆豆一觉睡到半下午才起来，看着冷冷清清的家，没有一点过年的喜庆劲，饿得不行，自己泡了一袋方便面。晚饭的时候，父母也没回家做饭，豆豆生气了：爸妈真的是钻到钱眼里了，儿子回来也不管不问了！也许是连续坐车困的，也许是感到无聊，吃完面又睡着了。半夜里起来，越想越气，突然想：把店转让了，让你们还这么忙！便悄悄起来，往店门上贴了一张转让的启事……
二
豆豆现在正在和女同学乔雨用微信聊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自从有了qq,有了微信，那句著名的诗句真该改成这句了：人生有微信，天涯共此时。
乔雨是海南人，没到过北方，没见过雪景，豆豆告诉她，这边天阴了，马上要下雪了。乔雨高兴地发过来一个飞吻的图片，豆豆看着图片，顿时心花怒放，感觉就是面容姣好、小鸟依人的乔雨在吻他。
乔雨是豆豆暗恋的对象，其实在学校时，豆豆和人家没说过几次话，每每看到乔雨，豆豆就莫名地感到紧张，呼吸急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乔雨看他怪怪的样子，总是不屑地剜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越是这样，豆豆越想见到她，上课的时候，总要用眼光找找，乔雨在哪，心底特别渴望能与她有独处的机会。
豆豆知道自己是暗恋上她了，但又清楚，自己和她之间有距离。所以有时候豆豆很痛苦。
当他在同学群里说出要下雪的消息时，乔雨开始和他私聊。这一切太令豆豆激动了，他恨不得天马上下起雪来，下得好大好大。
“亲，下雪的时候，给录一段视频，好吗？”乔雨给他发过来信息。
“亲，没问题。”
“真想站在雪地里，畅畅快快地打一场雪仗。”
“唉，我的家乡，怕是只有这雪，才能使我高兴。”
“你回家过年，应该高兴的呀。”
“你不知道，我的父母都忙着做生意，没人给我做饭，没人理我，无聊死了。”
“你家开有店铺，卖的什么呀？”
“烟酒副食店，乱七八糟的啥都有。”
“你怎么不给你的父母帮忙呢？”
“我帮不上忙。”
“你都多大了，还专等着父母照顾？”
“坐在小店里，看着雪景，应酬着顾客，该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
“你不懂得，没你想象的那么美好。你不知道，我的老爸有多么俗不可耐。”
“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对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让他们转让店。”
“那样会影响生意的，你简直就是胡闹。我家也做过生意，我知道一些的。”
“我胡闹了吗？”
“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我不敢想象，一个不爱父母的人，会去再爱谁？我忙了，不聊了。”
“天马上要下雪了，咱们开视频吧，让你看真实的雪。”
“算了吧，我不看了。”
随即乔雨的头像一闪，即刻关闭了和他的会话。
豆豆看着手机发呆，他想不明白，他怎么惹了乔雨。唉，这女孩的脾气真不好琢磨，咋就说变就变呢？同时他又深深地懊悔，乔雨刚对他一点点的好感，就这样烟消云散了，这时候那只大花猫不合时宜地“喵呜”了一声。豆豆站起身，狠狠地去踢它，大花猫机灵地躲过，飞快地窜了。
三
门外有人敲门，打破了豆豆的沉思，他百无聊赖地打开门，门外是小姨。小姨进门，从包里掏出两个肉夹饼子，递给豆豆，说：“趁热吃吧，这是你爸妈特意吩咐我给你买的。”
“他们都钻到钱眼里了，还知道管我吗？”
“这孩子，咋说话呢？你爸妈不疼你疼谁呀？他们店里忙，知道你没吃饭，就打电话给我，让我过来给你做饭，还特意说你喜欢吃肉夹饼子，让先给你买两个。”
“他们还能记着有这么个儿子呀？”
“这孩子，你爸妈忙着挣钱还不是为了你呀？说吃什么饭，姨给你做，吃完饭姨带你去给你买新衣服。”
“我不要什么新衣服，我都让他们给气晕了。”豆豆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说，“我就不爱见我爸妈身上的铜臭味。”
“傻孩子，你不知道现在的生意有多难做，平时生意不怎么好，就年关这几天还可以，人又忙得不可开交，你说没人管你，谁又管你爸妈呢？他们哪一天不是只能吃一顿饭？”
“那是他们自作自受！”豆豆气鼓鼓地说。
“对了，刚才电话里，你妈还说，今天早上不知谁故意捣乱，在店门上贴了一个“转让”的纸片，他们还要给好多问的人解释。”
“不是别人捣乱，是我贴的。”
“你？为啥呢？还大学生呢，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小姨生气了。
“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他们把店转让了，安安然然地过个年，我这也是关心他们吧？”
“放屁，关心他们？关心他们，你就该去给他们帮忙，而不是捣乱。店转让了，你的学费从哪来？你说你爸妈身上有铜臭味，没他们的铜臭味，能有你今天？你要钱的时候怎么不说钱铜臭？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花着大人辛苦挣来的钱，还看不起父母！”小姨越说越生气。“你说这样的话，饭我也懒得给你做了，我家里也一大堆事要忙呢！”
“姨，你别生气，我真的不是那样想的。我错了。”
“不是小姨生气，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又为父母干了啥？二十多的大小伙子，一天到晚，除了玩游戏，玩电脑，埋怨父母，你还会干啥？真不知道，这大学是怎么教育的你？我家小蛋没你学习好，没考上大学，但在孝敬父母方面比你强多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干的叫个啥事？不说了，我走了。”小姨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小姨的火爆脾气豆豆是知道的，几个姨姨里从小他就有点怕小姨。听了小姨的一番话，再回想和乔雨的聊天和乔雨最后的态度，莫非自己真的错了？他突然觉得屋里特别黑，他换了件衣服，从屋里走出来。
天气阴得更沉了，灰黄的天空，阴云密布，已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一场大雪将至！
豆豆无意间看到了墙角的那株梅花。梅花已悄然开放，红得耀眼，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家里的小院如此美好。
“有梅无雪不精神”，看着有梅又有雪的景色，豆豆的心情好了起来。他似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锁好家门，向店里走去……
四
雪的不期而至，使整个街道显得更加混乱，人流涌满了街道。
豆豆来到自家的商店，看到父亲在店外，拿着一块油布在遮盖着东西，许多人要这要那地喊着问着；那个顾客不知道要什么，豆豆只看见店里母亲微胖的身体，笨拙地站到凳子上，从高处往下取东西。豆豆赶快冲进去，扶住母亲，他让母亲下来，自己上去取。
“这是？”顾客问。
“我儿子，大学生。”母亲自豪地说。
“你真好，儿子真懂事。”
听着母亲和顾客的对话，豆豆有点脸红。
雪越下越大。路边的绿化带里，草丛里，屋顶上已经有了积雪，存不住雪的路面，变得湿漉漉的，雪花乱舞，叫卖声此起彼伏，整个市场显得一片混沌。豆豆被周围的气氛感染，招呼起客户来显得自然多了。
有一个客户要的货多，要求送到车站。父亲把三轮车推过来，准备装货。豆豆快步跑上前去，从父亲手里接过车把，说：“爸，我去。”
“你能行吗？”
“我都这么大了，送货还送不了嘛！”豆豆说着和父亲一起往车上装货。
“那好吧，你去送。路上慢点，注意来往车辆。”
听着父亲的叮咛，豆豆一下子觉得又回到小时候，心底一股暖暖的东西油然而生，不知怎么，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招呼着那位顾客，骑着三轮车向车站驶去。
“旧历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有了这场雪，就更像年底了。”豆豆念叨着，奋力地踏着脚蹬骑行在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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