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篆刻作品欣赏
世人都知艺术最讲究天分,然世人却都不知天分之难得难于上青天。世上从来不缺乏虔诚而勤奋的艺术家,却从来难觅一个真正奇逸的天才。然而,一百多年前的会稽出现了那个叫赵之谦的人。
赵之谦(1828-1884),字益甫,又字叔,号很多,最常见者有冷君、无闷、悲盦等。在传统的人生纪录中,他是咸丰三年举人,三上京城、四试礼部不第,最后官江西鄱阳、奉新、南城知县,光绪十年十月初一日卒于南城官舍——一个天不假年的官场失意者,跟古代大多数读书人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
传朴堂旧藏 冷君印式(一) 葛昌楹手拓
只是在艺术的造诣上,他是个标准的天才,标准到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天才。他曾评论几位前辈说:邓石如天分四人力六,包世臣天三人七,吴让之天一人九,自己则是天七人三,天分实在诸人之上。这种狂,在赵之谦以前少有,在他之后更少有——如果有,大多数也只是供后人笑话的肤浅把柄。但赵之谦的狂与他的天才一样,扑面而来如同一套漂亮的咏春拳,拳拳到肉,打得你不服都不行:凭著这七分天分,他成为中国书画篆刻史上的全能冠军,成就之高,无出其右。同治九年42岁时他集龚自珍《已亥杂诗》中的两句成一对联挂在自己壁间:别有狂言谢时望,但开风气不为师,算是给自己的一生下了定论。句子虽出自定盦,然放在一起便是赵之谦自家风度,自嘲,自知,自得,通透得不要不要的;所以其实身后的光芒万丈他早已料到,既然料到,生前耍一张贱嘴骂骂人,算个什麽事?快意耳!
传朴堂旧藏 冷君印式(二) 葛昌楹手拓
狂了要骂很多人,一生的对头李慈铭要骂,一生的挚友魏稼孙也会骂,甚至连前辈吴让之也没逃过他的刻薄;然后逃难流离,应举公务,为了几斗米时不时还要折几下腰,他真正用来从事艺术的时间实在太少——五十六岁便匆匆谢幕,乃是生活之苦,而非艺术所累。但我们就是无法想像如果没有赵之谦,近一百多年来的中国艺术史该怎麽写。
这就是天才的力量。
在他所擅长的艺术中,篆刻成就最高,所花费的时间可能却是最少。咸丰二年(1852)二十四岁所刻的“躬耻”朱文印是目前所见赵氏最早的印章,到光绪八年(1882)他为潘祖荫刻了一生中最后一枚印章“赐兰堂”,边款上说“不刻印已十年,目昏手硬”,也就是说自从同治十一年(1872)四十四岁以国史馆誊录议叙知县分发江西,他的篆刻艺术生涯便早已经停止了。前后算起来总共也不过二十来年的光景,如果不是在那麽短暂的生涯中留下那麽多旷世奇作,艺术史简直无法原谅他这种任性的懈怠。
“镜山”“何传洙印”寿山白芙蓉对章
尚古书屋所藏赵之谦篆刻作品有一对对章、两方双面印,数量不多却皆为名品,刚好能展现赵氏篆刻自青年到壮年成熟期的风貌。其中纪年最早的是咸丰七年(1857)为金石书画家何镜山所刻的“镜山”“何传洙印”朱白文寿山白芙蓉对章。印为本年十月所刻,其中“镜山”朱文印拟六朝意,两字线条劲健,磊磊落落,器宇之高令人不可直视。边款说:
六朝人朱文本如是。近世但指为吾赵耳。越中自童借庵、家芃若后,知古者益鲜,此种已成绝响,日貌为曼生、次闲,沾沾自喜,真不知有汉何论魏晋者矣。
镜 山
可见他对当时人只知以浙派为宗而不知追溯汉人相当不满,一句“六朝人本如是”相当自负,大有示范给你们看看的意思。而“何传洙印”白文印拟汉人意,用篆方中带圆,分朱布白自然中处处展现机锋,腕力雄强过人。在此印的边款中,他又发了一通著名的议论:
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学浑厚则全恃腕力,石性脆,力所到处,应手辄落,愈拙愈古,看似平平无奇,而殊不易。貌此事与予同志者,杭州钱叔盖一人而已。叔盖以轻行取势,予务为深入法,又微不同,其成则一也。然由是,益不敢为人刻印,以少有合故。
一边议论汉印之法,一边还是与浙派对比,一句“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如同平地惊雷,直击要害,实在不同凡响。在这对印章中,完全能感受到二十九岁的赵之谦过人的见识和恐怖的天分,不仅当时印坛状况的利弊全在眼里,对于古人、古法的精髓也是了然于胸;重要的是他还通过自己极富才情的创作来实践自己的理论,这对印章简直就是他早期印学理念与实践结合的范本之作。
何传洙印
而那一生的自负在这里虽也开始隐隐犯滥,但时不时也会“益不敢为人刻印,以少有合故”,看来作为一个天才,在肆意臧否人物的同时,他对自己的作品同样有著极为苛刻的要求,不入自己法眼的作品是绝不拿出手的。在他写给友人秦勉锄的信中曾说:“弟在三十前后,自觉书画篆刻尚无是处,壬戌以后,一心开闢道路,打开新局”。壬戌是同治元年(1862),那时他三十四岁,此时的他开始发力,真正进入艺术的黄金时期。尚古书屋所藏两方赵之谦双面印,正都是此时的作品。
一方是同治五年(1866)春将往天台山游玩之际所刻的“长陵旧学”“赵之谦印”朱白两面自用印,这方三十八岁时的作品经常用在他的书画作品上。白文“赵之谦印”四字根据笔划的多寡而作粗细变化,佈局上中宫紧缩,四边留足,疏密以对角为呼应,虽有汉印之面,而由“印”字上方部首斜线的运用可知其意在打破汉印的平正,求得轻鬆之态。朱文“长陵旧学”以圆朱文入印,取势端正大方,四字的疏密关系同样以对角为呼应,而线条的运用更加多变,尤其是大量的横线、斜线与曲线的组合变化,都是此印的用心处。
“长陵旧学”“赵之谦印”双面印
一年后为葛民丈刻的“西京十四博士今文家”“各见十种一切宝香众眇华楼阁云”双面多字印,则更能看出赵之谦在处理複杂局面时的过人手段。白文“西京十四博士今文家”以三字为一列平均佈局,对比强烈的疏密关系完全由笔划的多寡而自然形成,在刻到“今”字时由于石头剥落而顺势处理成大面积的白色块面,造成极其醒目的视觉衝击,是为此印的最大亮点。而“各见十种一切宝香众眇华楼阁云”十四字同样刻得从容不迫,第一排六字中虽然将“十”与“一”字极尽压扁,却显得十分合乎情理,丝毫没有造作之嫌。在边款中赵之谦说“是印石有剥落,遂改成石屋著书图,寄意而已,不求工也”,正是创作过程的忠实记录。
“西京十四博士今文家”
“各见十种一切宝香众眇华楼阁云”
双面印(经火)
此时赵之谦试图打开的新局面,正是这两方双面印中所透露出来的消息:从年轻时候的取法汉人、融合浙皖两派,到现在博观约取,广泛吸取秦汉及六朝权量、诏版、钱币甚至瓦当的字形入印(尤其是白文),笔法、字法、章法的变化越来越新异,直至推陈出新,自成一家面目。在他三十五岁时为沉树镛刻的“松江沉树镛考藏印记”一印边款中就有过“取法在秦诏汉灯之间,为六百年来摹印家立一门户”的说法,口气之大,只有他敢说——然而,他也真做到了!身后的黄士陵、吴昌硕、齐白石诸大家,以至后来的学篆刻者,哪一个提到赵叔,不得毕恭毕敬?
二金蝶堂印谱初集、二集 二函八册
从三十四岁决心打开新局面,到四十四岁门户立完,风气已开,也就十年的时间——实际上根本连十年都不到,因为在有资料可查的赵之谦篆刻作品中,大部分还是他四十岁前的作品——然后他就不管不顾,刀一扔,跑到江西修通志去了。天才的自信与任性,一般人真的很难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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