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瑶 发表于 2021-1-16 11:07:22

吃茶——袁省梅散文

吃茶
袁省梅
茶叶是二婶给的。

我妈嫌太金贵,推着不要。二婶说,不金贵能给媒人喝?媒人嘴甜了,给小找个好媳妇。

小是我舅。舅得过小儿麻痹,三十多了还没娶下媳妇。我妈的脸倏地暗下一层,把麻纸包着的茶叶捏得紧紧的。二婶走时,我妈给她装了两碗黄豆。

媒人是个小个子女人,脸圆,眼睛也圆,鼻子也圆,浑身上下鼓鼓的像个吹足了气的气球,坐到我家炕头,嘴就没停地唧唧唧唧,野雀子一样。我和小哥在柜边用烟盒叠宝,小哥悄声对我说,野雀子。我拿眼角扫了“野雀子”一眼,低头吭吭笑。我妈把茶碗递到她手上时,就听见她抓着碗呀呀叫得欢喜,也顾不上噪了,埋头抿一口,再抿一口,说,还是这茶好喝。我和小哥叠宝的手慢了下来,眼里长出了钩子般紧紧地勾住茶碗。

等野雀子放下茶碗,我妈送她出去时,我用胳膊碰碰小哥,低声道,妈送她去了。小哥说,妈肯定会把她送到村口。几乎是同时,我和小哥扔下手里的纸,跑到茶碗前,然碗里没有剩下一口茶水,就是茶叶,也没有一片,只有铜钱大的一块光斑在碗底跳,好像那女人欢喜的眉眼。

小哥说,她把茶吃得光光的。

我说,碗柜里还有。

小哥踩着板凳从碗柜里找出了裹在黄麻纸里的茶,把纸包放在鼻下使劲地嗅闻,我也趴在纸包上使劲地嗅闻——麻纸有股淡淡的草香味。

小哥问我,敢吗?

我扭脸看了下院子。院子里阳光白亮,蝉在香椿树上嘶嘶嘶地叫,鸡们眯着眼卧在南墙根下。没有人,我说。

小哥呲着大板牙笑,黄黑的脸上白牙一闪一闪的。解开纸包,拿出茶时,小哥掰了一下,没有掉下一粒。小哥又把茶放在膝盖上掰,放在炕沿上掰。茶硬得和砖头一样,纹丝不动。小哥说,我咬一口试试。他果然咬了一口。好半天,他捂着嘴不说话,黑黄的脸皱成了烂抹布,泪花在眼里闪。我急得问他咬下没?他挤出一串眼泪,噗地把嘴里的茶吐到手心,小指头大小的茶上粘着一点白亮的东西。他的牙给扳掉了。

小哥哇地哭了。

小哥兀地止住哭,是听见妈回来了。他抹了把眼,看着手上的茶,慌张地问我咋办?我也不知道咋办。小哥说,拿个宝。他把烟盒编的宝包到黄麻纸里,用线绳胡乱捆了两圈,放到了碗柜,茶呢,塞进了他的衣兜。

我妈还在门口跟二婶说话,我们拎了铁环,从门边挤出去跑了。

我和小哥坐在场院的柳树下开始吃茶。这次,他不敢咬,我也不敢咬。我俩用石头把茶砸下几小块,他捏起一小块吃,我也捏了一小块吃。他皱着眉说不好吃。我嚼了一下,噗噗地吐了出来,茶咋跟药一样苦呢。我们都纳闷,这么难吃的东西,为啥被妈和二婶说得金贵呢?还有那个野雀子咋就把茶吃得跟吃点心一样香呢?

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茶换回去,妈就发现了。因为妈要把茶借给三婶。三婶的新女婿来了。然没一会儿,三婶抓着麻纸包大呼小叫地来了。

妈看了眼,就扯着小哥的耳朵,照着他的屁股啪啪地打。小哥呜呜地哭着,从裤兜里掏摸出茶举在手上。

妈抓过茶,说,等我回来收拾你。

妈从三婶家回来时,手里的茶剩下火柴盒大的一块。妈没有“收拾”小哥哥。妈经常忘记她说的话。妈说,咱也尝尝茶味。妈喜滋滋地掰下一小块,用水冲了,又挖出一勺子白糖放到碗里,叫我和小哥喝。我说,小哥的牙掉了。妈把小哥抱在怀里,叫他张开嘴,说,看,淘得牙都掉了。妈看我们喝得滋滋响,骂我们饿死鬼。妈说,真是两个饿死鬼呀。妈说得也轻柔,也温和,唱歌一样。我和小哥端着茶碗,他喝一口我喝一口,抢着喝。我们都说真甜。水喝完了,小哥又添了水,却不叫我喝。小哥说,叫妈喝。

妈抿了一口,不喝了,说,等你爸回来喝吧。

爸从地里回来了,小哥把茶碗递给他,说,可甜哩。爸端起碗喝了一口,喉咙里咕咚响了一声,很响亮,很动听。小哥缠磨在爸的一边,我缠磨在爸的另一边。我们都说,可甜哩。爸呵呵笑,把碗端到我的嘴边,叫我喝,我喝了一口,爸又把碗端到小哥的嘴边,叫小哥喝。我和小哥把碗里的茶水喝光了。

妈做饭去了,爸去喂猪了,我和小哥看着碗里黄绿的茶叶,软软的,香香的,就捏了一片放到嘴里嚼。

小哥说,不好吃。

我说,苦。

我们都觉得茶水好喝,茶叶不好吃。可是,那个野雀子怎么把茶叶吃得那么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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