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老乡亲——王端阳散文
我的父老乡亲王端阳
那天我从大街上走过,对面碰到一位挑着两只箩头的长者走过来。他步子不疾不徐、轻捷稳当,身姿紧实坚挺、不驼不弯。肩上的担子随着他的步履上下微微颤动,人和担子仿佛是一组有机的活动的整体,协调而有节奏。走到近前,我看他年近七十的样子,中等偏瘦的个头,虽粗糙老脸,却黑里透红,显出劳动者健康结实的神采。箩头里放着红红的可口的软柿子,摆得整齐而有层次。显然两箩头的柿子并不算多,也就是五十斤上下,对他构不成什么负担。他神态自若,好像是在挑着担子悠闲逛街,一脸的满足、幸福和愉悦。
这曾经再熟悉不过而今却很少见到的挑担人的形象令我一时间怦然心动,内心倍感亲切。我不由想起了已经变得久远的我的父辈和他们那个时代的父老乡亲以及我的祖辈和更远年代的先人们。
我们这里是山区,我在小山村长大。生产队的时候,村子里每天最早发生的事情就是担水。我们村五六十户人家三百多口人共用村后的一眼山泉。这眼泉从沟底山石缝中流出,先人们在泉眼口用石头垒成一方水池,就像神仙手里的宝瓶一样,清冽的甘泉不管村人怎样取用,总是盈盈满满,常年不枯不竭。每天清晨,生产队长打钟上工之前,人们就陆陆续续去泉里挑水。去时,空桶吱吱扭扭一路响;回时,盛满泉水的实桶悠悠闪闪留下串串水印。之后,钟声响过,社员们就开始带上农具上工,有的嘴里咬一口面饼,有的怀里揣一块冷红薯。
那时候,社员们最常用的劳动工具就是锨、扁担和箩头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挑粪积肥,出圈垫圈;打坝造地,兴修水利;修塄护埝,平田整田……一年到头,扁担始终都是乡人如同手足一样离不开的劳动伴侣。赶我上了中学,寒暑假回到村里,我就开始和大人们一样参加农事活动。首先,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挑水的担子,渐渐地,又学会了担粪、担庄稼、担柴火。有道是,穷人孩子早当家,农村小娃没有不会担担挑挑的。我虽然担的不重,还不能和大人们比,但我已经能换着双肩挑担了。等我肩上的担子能和着脚步协调悠闪,肩头磨红磨肿,长出了一层死肉,腰也能挺直起来时,我也就成了一个合格的挑担者。我也实实在在地从中感受到农家人的辛苦和欢愉。
我感受最真切的是年关跟着父亲进山拾柴。那时,农村人做饭都是烧柴。我们村地处干塬坡岭之下,烧柴并不富余,平时除收捡一些树木庄稼的枝干茎叶和地头塄边的荆棘刺蒿之外,许多人家每到冬天都还要进山拾些山柴回来,才能凑合一年烧用。当初还没有用到平车(全村绝大多数人家都没有平车,而且山路也不便于拉车),拾柴全靠担挑,往返三四十里的路途,拾一担柴回来很不容易。每次进山,父亲念我力气不全,怕伤了身子,总是劝阻我不让我去。我心疼父亲一个人太辛苦劳累,非要尽绵薄之力。头天晚上,母亲就给我们准备好了干粮和面菜,我们寅时即起,匆匆吃过饭后,即迎着寒风背起绳担赶路进山。赶天明我们来到了山里,进沟爬坡,砍下山柴,再束成捆,然后整柴捆柴,插好柴担,稍事歇息之后,即按原路返回。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担担歇歇,身上的衣服被汗溻湿了又被暖干,暖干了又溻湿,只觉得肩上的担子越担越重,身子越来越软,赶回到家时已经半下午了。但放好柴捆,看到我家的柴垛又高起了一截,一种收获的喜悦感又不禁油然而生。我也从中懂得了什么叫生活,什么叫艰辛。
而更令我感受深切的是,我所知道的我身边的一些人挑担的故事。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村里有一个人的娘家人是老城关的干部家属,每当二三月闹春荒的时候,她就托娘家人从城关集上买下红薯片,再让自己男人想办法拉回来。她说,城关集上有很多红薯片,都是河对岸渑池人坐船赶集拿过来的。有这些红薯片兜底,一春天就好对付了。这是件好事情,很快就传了开来。但皋落离城关六十多里路,对没有交通工具的庄户人家来说,即便有钱去买,要拿回来却也并非容易。邻村有一个我认识的姓栾的壮年汉子,有力气又不怕吃苦。他告诉我说,他曾经半夜只身起来,带上干粮和扁担,赶天明跑到城关,从集上买下红薯片,一路用扁担担回来。虽因路途太远不敢吃重,只担了不过六七十斤,但回到家时也已经到上灯时分了。辛苦自然是辛苦,他吃过饭一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一直睡到第二天,身子骨还酸痛哩。但看到白生生的干薯片能填充一家人的肚子,心里却是美滋滋的。村里有一曹姓人家,和我以平辈相称,但年纪要大过我20多岁。他说日本人占领垣曲的时候,兵荒马乱,老百姓连盐都吃不到。他就曾经跟着大人们去山外运城担盐。那是几百里路途的遥远,他们风餐露宿,抄小路求近避远,一路辛苦不说,还要躲过日本人的盘查,很是担惊受怕。那时他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娃娃,挑着四五十斤的盐担,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长途劳顿,回到家就害了一场病。我的父亲一生身经百难,年轻的时候带着一家人逃难投亲,扁担两头一头挑着破衣烂被、一头坐着我两岁的妹妹,母亲拖着我在后面跟随。凄风苦雨,关山路远,到了洛阳,又奔西安,靠的就是父亲肩头的那条扁担……在我生活的天地里,这些事颇使我心头颤动悲酸,但放眼望去,这些事在曾经的岁月里又实在太平常太多见了。
我的父辈,我的祖先,我的父老乡亲,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以来,在简单生产工具的重体力劳作中,肩挑着贫穷、艰辛和劳累,一步步一天天走了过来。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们的腰身,消瘦了他们的肌体,憔悴了他们的颜面,他们未老而先衰,三四十岁就弯腰驼背成了老头,五六十岁就形神枯槁进入了晚年,“人活七十古来稀”,70岁就已经成为我们先人们少有的高寿。当然,在五千年社会历史前进的长河中,像扁担、箩头这样的简单生产工具却也是传承了我们古代人类的全部智慧,是社会生产力向前发展的产物。要知道,我们更远古的先祖,怕是连如此简单的劳动工具都不具备。
进入21世纪以来,特别是党的十八大、十九大召开之后,社会生产力快速发展,国力越来越强盛,城乡机械化生产几乎全面覆盖了简单的手工重体力劳动。在农村,担水挑粪、割麦打场、人背肩挑,几乎已经成为历史中的风景,扁担箩头、犁耙耧杈、锄头镰刀,已经极少能够派上用场,就连畅行了一个时代很大程度上解放了农村劳动力的平车、自行车之类的交通生产工具都行将淘汰。至于石磨石碾、纺花车织布机之类的生活用具也早就成为古董,被摆进历史博物馆。今天,五十岁的人还是青年,六十岁的人红光满面,七十岁的人比比皆是,八十岁的人屡见不鲜,就连九十甚至一百岁的老人也时有耳闻。有人说,当今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已超77岁,和我们先辈们的平均寿命相比,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种差异,实在令人感慨而又感叹。想我们前人一生穷困、受尽贫寒,而我们今人喜乐安康、幸福满满,同为地球上生人,时代不同,命运大不一般,我们实在是欣逢盛世,福莫大焉。
如今,在我们家乡,挑筐担担子的人已经很难见到了,大家一般都用三轮车、摩托车之类的工具。无怪乎今天偶遇这位乡下挑担的老者,我竟颇感突然,一下子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忆念,内心充满了一丝酸涩的怀恋。
其实,这位老者我是有印象的,以前在农贸市场似曾见过,好像家就在东边的山村,离县城不远。他大概还卖过荆条编织的筐、篮之类的山货。他见人亲和,说话随和,性情乐和。听说他的儿女都很能干,很有钱,根本用不着他劳作。但他从小养成习惯,坐不住,坐下来反而会生病。他编筐篮、卖山菜山果,但有车不用,偏要挑担。他把挑担当作了生活的乐趣、生活的享受、生活的需要。他悠着担子,不急不缓,想歇就歇,想担就担,不图取利,就为逛街见人见世面。在他心里,城里人是跳舞锻炼,他挑担权当健身锻炼。和过去相比,同是挑担,我们的前人挑的是生活、是柴米、是油盐,而这位老者,他挑的是幸福、是享受、是快乐!一样的劳动,两重天地啊。
想到这里,我对自己说,在幸福指数不断提升的今天,要珍惜我们身边的幸福,同时,更不要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我们的父老乡亲。因为,忘记从来都意味着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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