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蒲剧_王红英

母亲曾经是蒲剧团的演员，她的声音高亢清亮，富有节奏。我喜欢蒲剧一大半来自母亲的影响，却没有遗传母亲清亮的嗓音。跟着母亲学唱过三句，学了一个月，唱出来的味道像没有熟的青柿子，听过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没有点评，我知道，那个调，跑得肯定比九曲黄河弯还远。

    小时候最喜欢听蒲剧。在我四岁的时候，常常跟着爸爸妈妈去看戏，我听不懂哼哼呀呀的婉转词句，看不明才子佳人的你侬我情。我注意的是剧台上那些人的衣着打扮。宽宽的衣襟，长长的飘袖，在台上走着碎步时表现出来的飘飘欲仙，他们还不时把长长的袖子甩出去，又把它们用手一抽一抽地缩回来。那个姿态我认为美极了。回到家里，我趁妈妈和爸爸去上班时，把他们床上的手巾取下来，那时枕头上的手巾宽宽的，大大的，我用两个皮筋绑住一端，套在手上，就有了长长的飘袖。再把妈妈的长裙穿在身上，长裙的腰一直到我的脖子上，我最欣赏的飘袖掩盖在长裙下面。我想了个办法，在我胳膊那块地方，用剪刀把妈妈的长裙剪出个圆形来。这样，我的两个胳膊伸了出来，长裙代表了宽宽的衣襟。我在房间里走着碎步，把飘袖甩出去，转着圈，嘴里哼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台词，小小的地盘是我的舞台，自己就是台上的主角，按照想像的剧情自编自演。

    有那么几个月，我对这种爱好达到了极致。直到妈妈发现她最喜欢的长裙被剪了两个窟窿。我的屁股狠狠地被妈妈的大手扇了几大巴掌之后，我失去了对蒲剧的这种偏执的爱好。为了让妈妈明白她的长裙被剪的原因，我就把我的设计和几个月的苦练结果给妈妈展示了一番，妈妈瞪着我，忽然大笑起来，她笑得险些滚到床上，我停下来，我不认为这有多可笑，这么严肃的事情，这是一出戏啊。妈妈终于停止了笑，她擦着眼泪，说，我那裙子真可惜了，那还是别人从北京给我捎来的。听到这里，我把自己身上的那套戏服脱下来，扔在地上，我大哭起来，哭得昏天暗地，妈妈怎么哄我，我都不停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只觉得心里有块东西睹在嗓子眼上，必须让它们随着眼泪流出来。那身戏服，当然，手巾还是铺到了父母的枕头上，而长裙，被妈妈的巧手一裁一剪，倒成了我的短裙。

    长大后，蒲剧成了我小时候天真的梦想。一晃而过的时光把这种梦想淡出了我的视野。别说有上舞台唱蒲剧的愿望，听到唱蒲剧我也扭头就走，从心底里拒绝了接纳这种尖亮、高亢声调的地方戏剧。

    不知不觉进入了不惑之年，重新听蒲剧，那吱吱呀呀的二胡，一板一眼的打板，听到耳中，竟有着一唱而三叹的荡气回肠。当年，妈妈在后土庙里唱戏，后土庙里有三个戏台，一个戏台请一个剧团来唱，说是图热闹，其实也是各剧团比实力。妈妈在舞台上，甩着飘袖，踏着碎步，衣襟和折裙摆动着，上下翻飞。“不由我，王宝钏，泪洒胸前。”妈妈开口只唱了这一句，台下一片叫好声，把其他两个台下的看客全吸引了过来。黑压压的头挤满了一个戏台，没有人说话，个个抬着头，全神贯注地看妈妈的举手投足，动作优美，姿态大方，听嘹亮、清晰的唱腔。随着二胡悠悠地拉完最后的停板，妈妈向台下鞠躬返回后台，台下像是被惊吓般的寂静，几秒之后，雷鸣般的掌声响彻天空。掌声不停，台下的人大声喊叫着，妈妈没有办法，只好出来谢幕，掌声还是不住，妈妈再次出来谢幕。

    第二天，妈妈走的时候，很多戏迷追着剧团跑，很远很远，不肯散去。

    我去后土庙游览时，专为后土娘娘上了一柱香，我问，曾记否，有一个女孩在这里唱过王宝钏。后土娘娘微笑着，慈祥地看我，我就明白了，她是记得的，了然于胸的记忆何必脱口而出呢。我走出庙门，又转过身大声说，那是我妈妈。这声音，自然没有妈妈的能吸引人，听到我声音的只有空中的风，蓝天上的白云和脚下的泥土。

    我想学唱蒲剧了，天时地利，有妈妈在我身边，最方便不过。我缠着妈妈教我，我就要唱王宝钏这一段，妈妈缠不过，把词给我写在纸上，她唱一句，我学一句。我很认真，自己听自己唱出来的调子和妈妈唱的一模一样，听到别人耳中时就完全变了味。儿子说我哪是唱戏啊，简直是污染环境，是噪音。我决定不求多，只唱一句。看来，这蒲剧听上去简单，唱起来还真不容易。这一句，一个月之后，我唱出来，大家轰然大笑，我就想到小时候，妈妈笑我时我为什么哭，四岁的我就发现自己的不足，我不是一块唱戏的料，听不出音调，走不出戏步，纯粹的五音不全。我少了人和，也就是少了天分。

    不过，有时高兴了，在没人的地方，我也会扯开嗓子大唱一声：“不由我，王宝钏，泪洒胸前。”管别人笑话不笑话，只为我高兴。

   作者：王红英  山西散文学会会员，现供职于河津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