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恩师景克宁先生

景克宁先生 （资料图）

景克宁先生与我，亦师亦父亦友，在我的生命中，他占有着十分重要的位置。1981年，经王树山先生推荐，在运城高专（当时在运城师范内）拜访时，我对先生说：“我是一个失学而愿学的人，由于‘文革’的原因，没能上成大学，感到深深的遗憾！现在面对复杂的社会，方恨读书太少，远不够用，诚向先生求教！”原本想只会是短暂的拜见，没想到先生竟留我谈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说：“很可惜，我的写作课讲完了，从明天开始，你听我的外国文学课。学校对外听课的学生，每学期收300元，你是我特收的学生，我给校方说，不收你的钱……”我十分感动，决心跟先生一辈子，学文做人。

追随先生25年，时时、事事、处处都受先生影响。先生能回到故乡运城高专讲学，是运城学子的幸运；我能被先生收为弟子，是我人生之大幸！我崇拜先生，犹如小溪向往大海，白云眷恋高山。

一张照片

我从小爱好文艺，总喜欢写写画画，后又迷恋摄影。拜识先生后，第一次听先生演讲，是在安邑水校。我当时借了一个相机，边听演讲边偷偷拍照。先生演讲十分生动，张口珠玑，挥臂振彩，那抑扬顿挫的语调，那手势，那表情，令我十分陶醉。可惜当时对摄影还是一知半解，没能拍下那最精彩的瞬间。

1982年秋，我想，我创作不能老借别人的相机，于是借钱买了一台海鸥4A，正式开始了我的摄影生涯。我给先生拍照片都很用心，屡屡获奖！例如作品《人民代表——景克宁》获运城地区首届新闻摄影一等奖，作品《风雨同舟五十年》《语言演奏家》同获全国教授风采优秀奖。

《语言演奏家》拍摄于运城高专会堂，景教授给全校师生做演讲，我在前排拍照。突然发现，先生有一个手夹雪茄、张臂激情演讲的动作，这是我给先生拍照多年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画面，没抓拍到这个画面很懊恼！我想，有第一次可能还会有第二次，就举起手放在相机快门上静等。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一会，先生讲到动情处又做出这个动作，我迅速按下快门，抓住了这个典型瞬间。

照片洗出，众友观赏，皆赞这张照片好，起啥名却犯了愁。照片起名是一门学问，起好了照片就升华了，起不好就把好照片给糟蹋了。大家七嘴八舌起好多名，都说不到我的心上。当时日本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正在中国演出，红极一时。我看先生张开的双臂，就像在指挥一场交响曲，而手中夹的那根大雪茄，像极了指挥棒。我想小泽征尔是音乐指挥家，而景克宁先生是语言大师，是用语言艺术来演奏人生的真、善、美的大师，就起名《语言演奏家》。

《语言演奏家》这张照片，是先生演讲风采的定格，是景克宁演讲的代表作，后来出书、制光盘和海报大都用这张照片做封面。著名演讲家李燕杰曾跟先生说：“让你的学生樊晋英也给我拍这样一张照片吧。”先生笑着说，“那你跟晋英说呀”。

一个封面

2003年出版的《走近景克宁》是一本纪念文集，是来自社会各界、热爱景克宁先生的人写的文章汇编，封面是我设计的，包括书名题写。要给先生出书，收集汇编这么多好文章，封面设计是重中之重。怎么才能表达好，我陷入深深的思考。

首先，要用最简洁的图案，形象地阐明景克宁是怎样一个人。我反复用照片、语录等组合排列，均不能表达我的心愿。在我看来，景克宁就是一棵大树，用树的形象比喻他最合适。这个主题一旦确定，接下来就是选树的形象。树须形象高大，有吸引人的魅力，然后才有人愿意走近他。树选好了，再选人。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选择什么样的人？景克宁先生演讲的足迹遍布各地，从学校讲到社会，从哈尔滨讲到海南岛，从东海之滨讲到西北边陲。形形色色的人都听过先生的演讲，知识分子、工人、农民、干部、学生等。因此，我从50多个人物剪影中，挑选出一部分人朝大树走去，走近景克宁。

因为封面的大树不是我拍的照片，我还要继续寻找能体现我心中景克宁形象的那棵大树。我去垣曲、平陆、芮城，在山中拍了100多张大树的照片，总觉得不满意。一次大雪后去万荣，在下高村坡时，远远望见一棵柿树，树冠如伞，叶落果红，耸立风中，伟岸挺拔，令我心动，就是它了！我走近它，围着柿树转圈看，选择不同角度，用不同光圈、焦距拍了不少，方恋恋不舍离去。照片洗出，众友皆赞，并主动起名“硕果累累”“秋之韵”等，但都不是我的心思，均未采纳。

我将大树比做人，先生就像这柿树一样，无怨无求地生长，贡献给人们满树果实，因此我取名《奉献》。在《运城日报》发表时，我怕有人不理解，还专门配了一首诗：

他像一位老人，已年过古稀；经历了风霜雨雪，走过了芬芳的花季。

巨伞般的身材，曾为人们遮风挡雨；珍珠般的果实，给生活带来多少甜蜜。

春风夏雨里，你傲然挺立；酷暑严寒中，你孕育神奇；经霜浸染啊，霜叶比二月花更瑰丽！

即使，叶子落光了，还要奉献上满树硕果，辉煌无比！

一篇评论

1994年，我的摄影作品《枯与荣》入选第17届全国摄影艺术展，先生非常高兴，让我洗一张照片给他。

这张照片是我在常平关帝庙拍的，是一株古柏上牵牛花攀延生长的照片。古柏龙钟，褶皱深褐，裂变了老朽年轮；牵牛花红绿欲滴，花叶娇嫩，炫示着盎然生机。画面运用摄影的特写手法，截取了枯树粗糙纹理的横断面，大面积的暗褐、深灰色形成冷基调，是古老衰败的象征，而那嫩绿的叶，鲜亮的红花，则是生机勃勃的宣告。我用最能突出物体质感的侧逆光拍摄，让吐艳的红花处在黄金分割法的美感点上，像暗夜中闪亮的明灯，燃烧着生命的希望，耀眼夺目，是枯树背景上兴荣的昭示，枯荣冷暖，反差触目，自然景观启迪着欣赏者的审美思维。我为它起名《枯与荣》，这张照片于1986年拍摄，我压着舍不得轻易抛出，省展和富士大赛索要，我硬是没给。1994年国展时才投出，压存了八年。

先生把我的《枯与荣》照片摆在他的书桌前，仔细观赏了一礼拜，才动笔写下《自然的启示》。文章开头写道：“在第17届全国摄影艺术展上，山西有六幅佳作荣选，其中就有运城市文联主席樊晋英的作品《枯与荣》。面对《枯与荣》这幅摄影作品，我立刻被吸引住了，独特的摄影画面，奇异的审美构思，强烈的冷暖色调使人蓦然心动。”

先生叫我到家中，询问我拍摄的动机和理念，再问了一些摄影上的特点和技巧，我一一如实回答。摄影美学是空间的造型艺术，是兼具绘画“凝固的音乐”和雕塑“静止的舞蹈”的精灵。他引用美国摄影大师爱德华·韦斯顿的话，“我们不去寻找那些不平凡的题材，我们的本领在于把平凡的东西拍摄成不平凡的作品”。

先生从哲学的高度和摄影的本质讲了许多深刻道理，并写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在《枯与荣》中得到了印证。作品表现了摄影艺术家对自然造化的睿智感应。外师造化，从自然枯荣交替的旋律中，穿透生与死的人生轮回，弥漫着生命的爱和力，在深沉的枯荣反差中达到和谐完美，进入永恒的意象境界，附天理，随人意，得天趣，出神韵。‘中得心源’，应物象形，情随意动，在自然天成中人生长思，朴实中寓其趣，纪实中寄哲理，写实中有浪漫，静态中有流动，挽形中有颂曲，自然定格中有生命艺术的延伸。”先生从摄影的专业角度，讲评了光影调度、构图的意趣、光影的对比，说以上三点构成了《枯与荣》艺术的韵律。画面的摄影语言向观赏者提出了自然的启示：“这是枯荣交汇的协奏曲，生生灭灭的哲理诗，生命永恒的启示录。”

《自然的启示》这篇作品评析，先后发表在《中国摄影》《人民摄影》等十多家报刊杂志，影响极大。著名摄影评论家韩子善说：“谁说景教授不懂摄影，这样好的摄影评论，我佩服，我都写不出来。”先生对我的关怀和厚爱，更坚定了我走摄影创作的路，我一辈子感谢先生。

一副对联

追随先生20多年，我深深了解先生。用松柏品格、云水襟怀形容，当不为过。

曾有人问我，你老师课讲得好吗？我回答：堂堂精彩。也有人问我：你老师学问有多深？我回答：竹竿探海。

先生80岁生日时，我想给他拍一张照片，写一副对联。我提前给先生打招呼，找一本他喜爱的线装书，坐在阳台板凳上照相。望着年事已高，银发稀疏，清瘦矍铄的先生，我观察一圈，从哪面照都不理想，咋照呀？突然毛主席“一篇读罢头飞雪”的诗句冒了出来，先生一辈子嗜书如命，生命不息，读书不止。眼前此景，先生正拿一本线装《诗经》在展卷阅读，这不正是这句诗最好的体现吗？我从后侧上方构图，以头为前景，书为陪衬，焦点聚在头上，把稀疏银发表现得根根清晰，拍下《一篇读罢头飞雪》的照片。

给先生写一副联，较全面总结先生真不易。写了几遍均不满意，没法拿出手。草稿几张，拟用和备选的词写满，观看着、思索着，偶然发现数字极多，挑选出来写副数字联不是很好吗？

先生一身正气，双目锐利。几十年站在三尺讲坛上授课，名望震四海。后走出校园，走向社会，周游五洲演讲2000多场，大唱五讲四美、生命的雷电火，传播正能量。先生聪慧超人，品行出众，通览群书，博识广记，所涉学科无不精研，日积月累，积沙成塔，令同行无不敬佩。提携后学，施人恩惠，著书立说，遍播雨露，真乃圣贤之举，堪为教师楷模。我精挑细选，终定“一身正气二目洞世三尺讲坛震四海五洲演讲唱大风千秋师表；六车学识七步诗才八方宾朋尊九天十部奇书当小雅百代楷模”完成了这副联作。

先生八十大寿前，我和杨军排版做了几张样画，上图为《一篇读罢头飞雪》照片，中间是这副对联，下面是年历，让先生审阅。先生看后，稍微思索便对我说：“图联不错，但这种评价不能对外，更不能印刷扩散，还是低调做人为好！”我们原准备给参会者每人赠送一张的，经先生一说，我们就放弃了。

先生因病久治未愈，2006年3月2日逝世，我十分悲痛。写完灵堂联和大门联，总觉得表达不了心情，我便用黑布喷绘了十米长条幅，从房顶一直垂吊到地面，哀悼先生。这副联一出现，引发一系列波动，有不少人编对，也有不少人仿长条幅来祭奠先生。当时有不少人抄写拍照，流传多处。

2022年，先生诞辰100周年，我想这是一个纪念先生的黄金节点。我组织了20人的小型座谈会，把先生的学生和生前好友聚在一起来纪念先生。会场标徽我设计为圆形，两边是方形制作的这副对联。运城学院和中国演讲艺术家学会李永田、蔡朝东等人，也要来参加纪念座谈会。后因疫情原因，暂停延期举办。我用会徽和这副对联制作成年历画赠送大家，以表达对先生的怀念。

天地君亲师，在我心中是永远敬畏的。祭天地，祭祖，祭圣贤，不可忘，不敢忘。先生于我，恩同日月，终生铭记。

樊晋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