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_柴松霆

仿佛春秋一梦，我看见他站在江边，沉重得像一尊雕像，却又轻脱般仿佛抛下所有的重担，他时而望天，高唱楚歌，时而俯身望水，低吟楚辞。

    清透的光亮透过压抑的乌云，瓢泼的雨水浸湿了屈原脚下的泥土，密密的雨丝从天空落下，打乱了他的发丝。屈原想起曾经与江边渔父所争论的话语，他们的态度截然相反，却交谈的都是事之真理。

    “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

    渔父的话依稀回响在他的耳边。他不禁感叹这江水的奇异，竟能孕育出如此通透的道理。

    是啊，他们本该成为朋友的。哪怕时至今日，他也依然热爱着楚地的风情，向往着郢都街头的微风，可瓢泼的雨水浸湿了那一面张扬的旗帜，不再随风飘扬的“楚”字被敌人的铁骑践踏在脚下。

    原来，我没有家了。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他低吟道，这是他曾呕心沥血写下的《离骚》，其中的心酸有多少人能看透？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高唱着，这是他尽其一生所追求的道路，其中的艰难有多少人能理解？

    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勾心斗角，那些来自各国的精细盘算，像是压垮楚国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楚，这只浴火涅槃的骄傲凤凰，再也无法肆意飞翔在中原的天空。

    熄灭的篝火，淅沥的雨水，从黑暗中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好似那些已逝的美好时光沙沙地回荡到他的脑海中。而在那里，永远留存着年少的屈原与英明的君王，郢都的浪漫与严苛的老师。

    你听啊，风中传来他们的呼唤，我要往前走了。在离开你们后，我是人人尊敬的大夫，是被流放的落魄书生，是无家可回的孤魂野鬼，是烂掉的糟粕和鸡肋，是爬满虫卵的青竹，是这诺大版图上明明存在却再也不被需要的黯淡星光。

    屈原终于纵身一跃，跳入江中，化身为这沧浪江的一分子。在他倒下的地方，或许会有一个新的屈原站起来，他的肩上会有着轻柔的风，温柔地拂过后代的诗人，迸发出璀璨的星河。他缓缓地闭上双眼，这具曾经散发出无穷热量与才华的躯体浸泡在这冰冷而澄澈的江水，嘴巴一张一合，似乎那位三闾大夫还在放声高唱。可他仍能看到点点光亮，那是他从未看到过的如此温暖的光，他似乎离那道光越来越近了，可是，他却看不到地面了。

    余光终于散尽，意识的尘埃落定，时间否定他曾存在过的痕迹，死亡没收他生命的权利，可不必难过，不过，是安静地睡一觉。此刻，表上的指针正指向两千年的某个时刻，在这平常的一天，某个不平常的人永远地留在了那一天，可指针并没有在那一刻停留，它继续往前走着，只是永远也无法返回它曾来过的地方。

    从此，世间的风雨再也落不到他的衣角。

    江水翻腾，屈夫子的身体被卷入更深的江下，水上传荡着渔父的歌声。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吾友屈夫子名垂千古乎！”

    历史的清风总带着感叹，浩荡的江河总载着诉说。风再一次呼啸着，吹起两千年前的波澜，与汨罗江上的哀叹，时间会给你浩瀚而长久的承诺，许诺你自此得到永恒的死亡与生命。

    后半夜呼呼风响，将我从梦中惊醒。我披衣起来，奋力关上了被吹开的窗，桌上的《离骚》早已合拢，我望向窗外，听见了从风中传来的声音。

    而此时，灯火阑珊，碧水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