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我靠了四十多年的山 散文_张梅红

在父亲离开后的这300多天里，我始终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把对父亲的思念用文字敲出来，每次都是半途而废。我不愿意听任何和父亲有关的事情，我甚至不愿意看到他曾经的熟人，我怕他们揭开我不能自愈的伤口。我告诉自己不能再逃避了，要把流进心里的泪用文字敲出来。

父亲在我心里的位置是胜过母亲的。不是说母亲给我的爱不够多，作为父母的小女儿，我在父母面前得到的爱是超越两个姐姐的，虽然那些年，我很多次“恨”那些开玩笑说我是家里“多女”的街坊邻居，虽然，父母从未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多余”。特别是我内外兼修的父亲，让我从小既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父爱的宽阔，同时能感受到母爱的细腻，这应该是我到现在仍然对父亲无限依恋的真正原因。

父亲30岁那年，我出生了，在我之前，家里已经有两个女儿了。按常理，我的出生对这个家庭来说并不算喜事，可是，父亲没有丝毫的嫌弃，母亲说当时在镇办企业当采购员的父亲从西安出差回来给我买了一件婴儿全棉连脚裤。上世纪70年代末，能穿上在当地市场上买不到的婴儿连体服，这样的爱里浸满了父亲对我的稀罕，而不是嫌弃。包括母亲也享受到了之前坐月子从没有过的待遇。母亲跟我说，那会一块钱能买到16颗鸡蛋，父亲就索性买来一大筐给母亲吃。在当时，母亲的待遇足以让全村的女人羡慕了，连我的姥姥也对一碗汤里可以搅五个鸡蛋的奢侈看不过眼。父亲对姥姥说，月子里多吃点好的，把身子养好，娃的奶水多。无论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母亲，父亲的这种做法在现在来讲，就是宠妻宠娃的“狂魔”。而我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家里每次能可劲吃鸡蛋的时候，也就是在农活最重的农忙时节，母亲总是为受累最多的父亲单独做一碗鸡蛋羹，可到最后这些鸡蛋羹大部分都会分到我和弟弟的碗里。父亲总说他不爱吃鸡蛋，小时候的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爱吃这么好吃的鸡蛋，长大了才渐渐明白父亲真正不爱吃鸡蛋的原因。

父亲在我心里的高大不仅是他对家庭的责任感超过我见过的任何人，更多的是他一生所经历的苦和累足以让我铭记终生。确切地说，父亲没有留给我们多少财产，但他留给我们一座今生取之不尽的精神富矿。父亲是一个农民出身的生意人，他在方圆很有名气。乡邻们对父亲最多的评价就是他正直公道、乐观坚韧、勤劳能干。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村里的老人给我讲父亲年少时的很多事情，他们说父亲自幼命苦，7岁丧母，11岁丧父，与我的大伯姑姑们相依为命。值得父亲一辈子感恩于心的是在那个困难时期，我的大伯和姑姑们没有让父亲辍学，聪慧好学的父亲从只有300人的小村庄把书念到了重点高中。我记得他说过，家里当时没有自行车，他基本上每次都是从新绛中学步行回家，到家里自己装上一袋子干馍，又背着回学校。可能正是贫寒的家境造就了父亲自立自强的性格，他在学校是好学生，在家干农活也是好把式。如果不是那场“浩劫”，父亲是妥妥的名牌大学生。那个时候，他的很多同学都去外地搞串联，父亲没有去，而是背起铺盖回到那个他一心想走出去却没能走出去的小村庄。

父亲从来没有埋怨过命运和人生，回村后，跟着集体建水库、下油坊，干的都是最重最累的活计，生活的重担结结实实压在了他的肩上。直到1974年，公社创办了镇办企业，能写会算的父亲被招工进厂，凭着文化学识和稳当务实的品行，在厂里很快就站稳了脚。他既负责采购原料，同时也负责市场销售，也就从那个时候起，父亲站到了他改变命运的舞台上。上世纪70年代末，父亲这样的市场拓荒者，冬天零下40℃会去东三省，三伏天会去广州、武汉。父亲那一代人走南闯北，把一个镇办企业在上世纪80年代初搞得轰轰烈烈、热火朝天。跑市场，父亲就是凭人实诚、讲信誉、肯吃苦。在冰天雪地的东北，父亲与当时哈尔滨最大的国营建材商店的工作人员结下温暖深厚的友谊；在西安建材采购基地，他与西北建材的刘伯伯情同手足，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跟着他给外地的朋友邮寄稷山板枣。父亲一个农民出身的销售员，在外打拼靠的就是与人为善、诚实守信。他十分看重那些年打交道的朋友，即使后来因为行业的萧败不再合作了，他也常跟我说，那些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贵人。上世纪80年代末，父亲所在的镇办企业被个体作坊取代了，很多以前跟父亲一起进厂的人都出去单干了。父亲从内心里舍不得辛苦经营的厂子倒闭，他始终没有离开，直到后来工厂实在维持不下去，才最后撤出来。为了生活，他开始把我家的个体作坊张罗起来，我们家半工半农的生活也就在那个时候开始了。我们家四个孩子，弟弟最小，所以家里一度是缺少壮劳力的，家里的重活一直是落在父亲一个人的肩上。记忆里，父亲一年在外出差的时间最少两三个月，每次出差前，他会帮母亲把地里的农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把家里的猪圈牛圈茅坑的积粪清理干净，再帮母亲磨上几袋面，所有他认为母亲和我们干不动的事情总会在他出差之前安排妥当。每次从外地回来，父亲从来不舍得歇息，常常是大包小包一放下就下地干活。那时候，我们都特别盼望父亲出差回来。父亲的好脾气是我们撒娇讨欢的港湾，因为无论我们谁犯了错，父亲从来都是平和地告诉你这样不对，应该怎样去做。所以，在那个孩子们挨打是家常便饭的年代，我们姊妹几个是幸运的，没有一个人挨过父亲一次打。可能也正是受父亲影响，我们各自成家后也极少用打孩子的方式去教育孩子，总觉得心里始终涌有一汪爱的清泉，是用之不竭的。盼着父亲出差回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每个人买回来想要的东西，无论是吃的用的还是穿的，从来都不会让谁失望。虽然我们家只有弟弟一个男娃，但是父亲从来都是尽最大努力让每个孩子开心，而不是重男轻女。有时候我想可能也正是从小心灵上的丰盈为我积攒了轻易不会羡慕别人生活的底气。小时候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一边听父亲讲这趟出差的新鲜事，一边看着父亲从包里拿出属于我们每个人的东西，而我也清楚地记得，父亲的包里鲜少有他买给自己的东西。长大后我才慢慢明白，当年那些能够满足小孩味蕾和虚荣的礼物里饱含了父亲对我们多么奢侈的爱和他对这个家多么无私的付出！

二十多年的奔波，父亲硬是把我们这个曾经一穷二白的家带到了当时最早富起来的那一拨队伍里。那些年，他在村里翻盖了两座大院子，在县城盖起了小院，家里的生活条件在环境的改变中越来越好，但是无论我们搬过几次家，无论生活在村里还是城里，留给我的都是幸福的记忆。在一个不缺爱的家里长大，我们的性格里始终积攒着足够的安全感，始终洋溢着父母传承给我们的温暖、善良、坚韧和勤奋。所以，我深深地觉得，父亲身上的优秀品格其实就是我们家的幸福密码，用父亲的话说就是，穷困时不颓废，丰盈时不骄奢！

人生总是喜悲无常的，没有谁可以是一直笑的，也没有人是一直哭的。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终于在他65岁的时候卸下了背负的盔甲。一生把钱财看得轻淡的父亲在决定改变人生方向的时候，先是把家里的土地承包出去了，又专程到东北还有西安这些自己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转了转，所到之处，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清账的事情，只是告诉那些合作过的人说，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来了。我知道在他心里其实早已把别人所欠的旧账一笔勾销了。回来后，他便跟母亲去了外地帮弟弟带孩子。

原本觉得父亲这下总算可以歇息了，苦了一辈子，带孙子对他来说就算是享清福了。然而，命运多舛的父亲却在2017年得了不治之症。拿着医院的诊断证明，很长时间我不能说服自己，也不能相信一辈子不吃药不打针的父亲会得不治之症。接下来的五年时间，父亲在抗癌路上走得异常艰辛，但是从手术到化疗，无论承受多大的病痛，父亲从未在我们面前有过丝毫的表露，他一辈子不麻烦人，总是替别人着想的要强，在他得病后也丝毫没有改变。为了让我安心工作，他扛着病身子还要帮我带孩子，每天我上班的时候父亲进我家门，我下班的时候他回家照顾母亲，并且总是在走之前帮我备好食材，却从来不在我家吃饭。有时候我气他的倔强，他却说怕母亲一个人在家吃不好。我知道，无论他什么时候给出的理由，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永远是站在为别人着想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绳从细处断，天坑苦命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2022年春节的时候，父亲的种种表现都给了我们不祥的预感，他的病复发了。病情至此，在治疗还是放弃的选择上我们如同参与了一场看不到结局的赌博，不知道是该往左还是往右。父亲跟我说：“放弃吧，爸不怕死，这个病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他的话瞬间让我的眼里心里都溢满了泪水，剜肉般的疼让我彻骨寒冷。虽然我们寄希望于再一次手术能延长父亲的生命，但是这一次我们输了，手术不仅没能挽救父亲的生命，反而让父亲在最后的生命里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所以，在父亲去世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每次想到父亲，每回看到存在手机里的照片，心头的内疚和自责都会让自己有要窒息的感觉，内心的痛楚就像有把刀扎在心脏上一样，是赤裸裸的流血。

父亲走了之后，很长时间我不能自已，经常会无缘无故独自流泪。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心灵上的孤独。其实在四十多年的人生中，无论是哪个阶段我都有迷茫的时候，但是每次只要跟父亲在一起，即便是不说话，我都能感觉到他给我的力量。一直以来，父亲用他的坚韧给我们做了最好的榜样，他宽容大气的人生格局如同烙印刻在我的骨子里。此时，我才彻悟了什么叫父爱如山。这座我靠了四十多年的山从此不再做我的靠山了。他累了！就让为家付出了一辈子的父亲歇息吧，我们只需继承他的宽容，就会把幸福与爱的种子播撒给下一代；我们只需记住他的教导，就会让这个家永远永远幸福下去，就会让我们孩子的心里永远永远矗立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