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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永春买车 寺儿巷(56)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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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7 11:08: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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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第一个春天,终于来到了中国的土地上。

雪融冰化,大地回春;地消河开,万象更新。回暖的大地,解放了的人心,一切都在积蓄着能量,焕发着新的生机。地里干活的农人,路上走着的行人,骑车上班的工人,学校里刚开学的孩子,虽然还没有完全脱去冬装,但是已经解开了衣襟,敞开了胸怀,迎着朝阳,迎着春风,信心满满地迎接着崭新的生活。

一过了正月十五,冯永春就计划着再去一次洪东县。

上一次去洪东县畜牧局,平反后的善后事情办得倒是挺顺利,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王继善局长。现在主持畜牧局工作的是林副局长。冯永春当年对这位有技术、懂管理的知识型的老领导就非常尊重,林局长今天见着冯永春也十分高兴。他亲自领着冯永春用了两天的时间跑了农业局、人事局还有组织部,帮他落实和办理了所有手续,并且从城关信用社领到了补发的工资。冯永春说起回单位上班的事,林局长说:这不存在任何问题。不过局里年前也没有什么事,年终总结、年终决算这些工作你也不了解不熟悉,有他在就行了。他还告诉冯永春:据他所知,王局长过了年就会恢复工作,你先把家里安顿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干脆按咱们的老规矩,过罢元宵再来吧。

冯永春回到了阎家庄,把这一切都告诉了阎叔跟改改,尤其当他拿出那一摞钱时,着实把阎甲子和改改都吓了一跳,足足四千块呀,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冯永春同他们商量,把这钱给阎叔身边留一些,他跟改改跟前放一些,其余的先存到高楼信用社,以后有什么用的时候再取。阎甲子推托一番只留了一百块,改改喜欢着要先还借大姐二姐的钱。冯永春当天就带着改改去高楼镇存了钱,又去两个连襟家里看望了一番。回家的时候,顺便买了菜,割了肉,还给阎叔买了两瓶酒,当然,也给卫东和小小买了许多好吃的。

一切安顿好了之后,冯永春开始仔细考虑他今后的工作问题。

工作?不是已经安排好了吗?怎么还有“问题”?

那天坐华子的车回洪东县,冯永春跟他说了一路的话。正是这些话,让冯永春有了一些想法。

华子大名叫谢建华,是个非常健谈的小伙子。他告诉冯永春:李选石当机修车间主任的时候,他才参加工作不久,刚跟李主任学了一点技术,钢铁厂就闹派性停产了。他哪一派都没有参加,跑去跟他叔叔学开车,叔叔在运输公司开的就是卡车。有时候车子有了小毛病,叔叔就自己动手修。由于在机修车间干过,他也能帮上手,叔叔和公司的司机们都很喜欢这个孩子,也都热心地教他,他简直成了运输公司里一名不挣工资的工人,当然,钢铁厂每月都会给他发工资的。运输公司有大车,有小车,他就哪种车都学着开,反正机械结构和操作方法都差不了多少。他最喜欢开解放牌大卡车,到了后来,他叔叔出车时就经常带上他,出了城就把方向盘交给侄儿,自己靠在副驾驶座椅上打盹。那两年他上过东北,下过四川,最远还去过西藏的拉萨,新疆的乌鲁木齐。谢建华说:人只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才有意思,才有意义,也才会把吃苦当成享受。他在路上挨过饿,挨过冻,还挨过打,也跟别人碰过车,还有过车坏在路上两天动不了窝的时候。但是只要上了路,驾驶着载重一万多斤的铁家伙飞快地跑,看着两旁的树林、庄稼、工厂、大山大河,高楼大厦、沙漠戈壁,甚至是冰天雪地不断地变换着模样,他心里就充满了喜悦之情,浑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再到后来,他叔叔有机会就把车交给他一个人开。这个时候他已经结了婚,就会偷偷带上媳妇,两个人兴高采烈地上省城,下西安,有时候还能抽空逛逛大城市,看看好风景。当然,太远的地方就不敢去了,毕竟不是自己的车啊。

小伙子兴奋而自豪的描述和蓬勃的朝气感染了冯永春,使他想起自己在狱中的时候对自由、对生活中许多美好东西的无比向往。是啊,人如果一辈子只能钻在一个地方,按照别人规定的方式活过一生,那和蜗牛有什么区别?不,简直还不如蜗牛,蜗牛还有选择植株的自由。同时,他对李选石的选择也有了更多的理解,是啊,那也是一种自由。

冯永春突然想起在初中就读过的那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生命?自己已经获得了新的生命,不出意外的话,它还会延续几十年;爱情?改改和他互相拥有已经令他无比满足,他也不会再有别的奢求;唯有自由,只要它不被权力剥夺,就是无尽的,无限的。一个人可以自由想象,自由学习,自由发挥,自由发展,那将是多么理想的、多么美好的生活!

冯永春还想到:自己也喜欢车,也会开车。如果拥有一辆属于自的卡车,中国如此大的地方,现在越来越宽松的政策,找活挣钱养家糊口是绝对不成问题的。他从华子那里已经打听到:给钢铁厂送焦炭、拉钢材的,就有许多“社会车辆”也就是私人的卡车。厂里也把这当作一件两全其美的事:钢铁厂不需要再养那么庞大的车队,再不需要考虑司机、管理人员的开支,车辆购置、维修的费用,意外事故的处理、赔偿,还有那防不胜防的管理漏洞。只需要过磅、检验,按吨公里付运费就行了。华子还说,现在许多企业都是这样做的。以后有了条件,他也要自己买一辆大卡车,既自由,挣钱还多。到那个时候不管去哪儿,都可以带上媳妇随便跑。“想想那都美气得不行。”华子说。

冯永春问华子:“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华子大概给他算了一下:工资三十六块,补助加奖金二十四块,正好六十。

“不少了,比我强多了。”冯永春道。他又问:“那些社会车辆一个月挣得有你多吗?”

“什么叫‘有我多’啊。”华子叫起来:“我还不够人家的零头哩!哪一辆车一个月没有三两千块的流水,除去油钱养路费修车吃饭住旅社,哪个不净落五六百?”

“真的?”

“这还是少的呢。还有那些两天跑三趟的,一个月能挣一千哩。”

冯永春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了,自己同社会脱节这么多年,思想是真的跟不上了。尤其这两三年,政策变化太大了,一些人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敢于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了。一句话,社会开始活了,人也开始活了!

那一次从洪东县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乐观开朗的小伙子的话就一直在冯永春的脑子里打转。吃惊和羡慕之外,更多的思考:是的,社会短短几年来的变化中,自己恢复自由只是极小的事情,现在是国家政策从根本上变了,社会整个儿变了,就像报纸和广播里说的,是“第二次解放”了。就说小小的阎家庄,现在掌权的是旺财这样的正经人了,成分不好的人全部摘了帽子,社员们再也不用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的检举揭发寻找阶级敌人了;跟他一起去河南买玉米当了“投机倒把坏分子”的阎旺礼,现在已经光明正大地在高楼镇集上吆喝着贩卖粮食了。冯永春相信,以后的政策会越来越宽松,每个人的出路会越来越宽敞。以前那种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被分作高低贵贱,做什么都被捆绑得不能随便动弹的时代,真的要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冯永春也不由得反思自己,以前接受的种种教育,使他认定自己就应该是一颗革命的螺丝钉,哪儿需要往哪儿拧。虽然自己不喜欢机关的工作,还是毫不犹豫地服从了组织上的分配。也正是由于对工作缺乏热爱和兴趣,希望在激烈的运动中锻炼成长,才能被人蛊惑着参加了荒唐之极的武斗。八年的牢狱之灾,自己虽然始终没有认罪,却已经被监规监纪约束得只会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了。就是获得无罪平反至今,还同千千万万老百姓一样,没有认识到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和其他任何人一样平等的人!以至于得到了本来应该得到的东西,却要感激是别人的恩赐;面对可能的机会和前途,却不敢去争取。这同永远把自己放在被役使的地位上的奴隶和牛马,又有什么区别呢?

除此之外,他也仔细算过一笔经济账:自己在畜牧局的工资一年大约是五百元,而按华子说的,有一辆大车跑运输,一个月就能挣到这个数,一年抵得上在机关干十年的收入,三年干下来,就等于把六十岁以前的钱都挣下了。至于退休金,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是不会考虑的,他们会认为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最主要的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才算没有白来人世间走这么一遭。

冯永春心里做了决定之后,在得到妻子的同意时却遭遇了巨大的困难。八年来担惊受怕遭受了无数磨难的改改,对生活的惧怕已经压倒了对未来的追求。她劝说丈夫:“如今已经够好的了,咱人心要有个尽。你就好好上你的班,我给咱好好管咱的娃。我不嫌你离得远,慢慢还可以往回调嘛。”

冯永春又不厌其烦地反复跟妻子算这样做以后的经济账,改改虽然有些动心,却还是不松口。正月里走亲戚的时候,改改和大姐二姐还有冯永春连襟三人、小舅子两口以及各自的孩子们都聚在火巷周家。虽然父母亲都不在了,姐弟们来往得仍然非常好。尤其今年永春回来了,人就全了,大家更是实实在在的欢聚一堂。

中午饭的时候,大人孩子分坐两桌。姐弟们的八个孩子围在小桌四周边吃边吵闹嬉戏,大人们分坐在八仙桌旁边吃边喝边聊天,上至国家大事,下至针头线脑,想到什么聊什么。冯永春就趁机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开始不出他的所料,几个人都一片声地反对。大姐夫在另一个公社供销社上班,他很不理解连襟的想法:公家的铁饭碗多好啊,旱涝保收,轻松自在,只要熬到退休,那就是睡家里等着天上掉钞票了。何况冯永春还是国家干部,又这么年轻,以后还可能有升官的机会,真的不干太可惜了。他一发话,几个人就都随声附和起来。

在座的都是亲人,冯永春也就不瞒不谎,实话实说。他讲了自己对国家政策变化的认识,讲了自己的爱好和追求,更详细地跟大家算了他已经算过无数遍的那笔账。一番话说罢,几个人都沉默了。只有大姐夫试探着问道:“永春你说的好像也有一点道理,可是万一干不成,赔了钱,还能不能回你原来的单位呢?”

冯永春道:“要干我就准备背水一战,必须干好。再说世界这么大,这条路不通还有许多条。我已经工农兵学干都经过了,只要社会照这样下去,政策好,人自由,我相信没有干不成的事。”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只听见吃饭的声音。突然就听见“乒”的一声,原来是二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道:“干!凭永春的本事、为人,肯定能干成。我赞成!”

改改说二月道:“二姐你可别替他说话,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那样干,麻烦事多着哩。”

二月说:“麻烦什么呀。不放心你跟着永春一块去,两个娃我给你管。”

小小过来抱着二月的腿摇着问道:“二姨真管我吗?一会我就跟你走。让妈跟爸爸一块去。”

二月在小小脸蛋上掐了一下笑道:“小机灵鬼,你倒什么都听进去了。”

回到家,改改对冯永春说:“你真要那么干,怎么对爹讲呢?”

冯永春说:“我现在就过去对阎叔讲。我相信阎叔的眼光和肚量,一定会支持我这样做的。”

冯永春带着卫东走进西屋。卫东一进屋就掏出糖果朝爷爷手里塞,然后就爬到炕上把脚伸到被筒下面暖和起来。阎甲子下午把早上剩下的饺子热了热吃了,此刻正坐在脚地烧炕。冯永春对阎叔问候一番,就拉过一只小凳坐了下来。

每一次走进西屋,冯永春都有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同这里相比,自家的窑洞反而显得有些疏远了。从他记事起,他就是在这个屋子里长大的。他虽然把甲子和印娥唤做叔和婶,但在童年的意识里,那与爹娘并没有区别。在姑母接他去上初中以前,他在这个家的时间比在姑母家要多得多。他记着印娥婶给他做的饭,补的衣裳,晚上在油灯上烧胶给他粘冻裂的脚后跟,夏天给他捉虱子逮跳蚤。也忘不了甲子叔给他在火盆上烤棉袄,让他跟旺德钻出被窝就能穿得暖烘烘的,但是一下炕就又被冻得浑身打战,出了门哆哆嗦嗦地摸黑去上学。为了让他们夜里少挨冻,甲子叔把尿盆都放在炕上。印娥婶不在了以后,他还吃过好长时间甲子叔做的饭。当时觉得很平常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是多么不容易啊。这也是自己知道了旺德所做的事以后,一直对他恨不起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生活啊,你是这样的复杂,简单的好与坏,爱和恨,恩与怨,苦和甜,已经无法确认,无法解释了。唯一应对的,只有一个人的认知和良心了。

冯永春很认真地向阎叔讲了自己的打算,包括他的理由:国家的形势、政策、自己的爱好与追求,还有那一笔算了无数次的经济账。阎甲子一直平静地听着。冯永春一口气讲完之后,也没有急着问询,他静静地等待着阎叔的意见。

阎甲子用烧火棍把炕洞里的柴火搅了搅,一些没有着尽的秸秆又着了起来,火光把他的脸膛映得红通通的。看着里边的柴草完全烧尽了,阎甲子端起旁边的簸箕,将多半簸箕的麦衣一把一把扔了进去,又用掏灰耙将麦衣均匀地摊开覆盖在秸秆的余烬上,这才盖上砖做的炕窑门,拍了拍手掌,转身坐了过来。他第一句话就让冯永春十分意外:

“你这么想也好。”

这可是第一个开口就赞成他的人。但是他没有说话,听阎叔接着说下去:

“永春你说你不喜欢在单位里干,我看你也不适合当干部。不管是老社会新社会,也不管是乱世还是盛世,要当官你得是那个材料才行。只要入了那一行,坑蒙拐骗贪污犯法就不用说了,就是再正经的人,你不会吹不会舔,不会谎人欺负人也是干不长的。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的长处和短处。你只要愿意干,什么都能干好。部队教育、监狱教育你都经过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比我懂得还多。你既然问到我,我只有一句话:要干就好好干,必须干好。不要让人看了笑话。”

冯永春非常感激阎叔对自己的了解和理解。他诚恳地点点头。阎甲子又提醒道:

“我经的事多了,在外面所有要紧的事都与人有关,首先要处好人与人的关系,你怎样对人,人就会怎样对你。要多操好心多为人。另外还有一句老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社会活了,好事情多了,不好的东西也会出来的。咱们不光是不去沾染,更要防,要躲,躲不过去就要抗。多一个朋友添一条路,多一个心眼少一个坑。”

冯永春感激地说:“阎叔你真的太了解我了。有了你的话,我更肯定能干好!”

冯永春要离开的时候,阎甲子又说出了一个预言:

“农合社眼看要烂包了。人本来就是一个一个的,非要弄成一窝一窝的。我看过不了两年,肯定得散伙。到时候我也自己干,把咱家的庄稼务育得比他谁家都要好!”

正月十八,冯永春才来到了洪东县畜牧局。

这一回有意迟到了两天,冯永春是有自己打算的。他不愿意在全局干部职工大会上露个面又随即辞职离开单位,那样即显得自己对单位的不尊重,也不利于局里的工作。所以当他走进王局长房间前,是准备先挨一顿批评的。谁知一进门,王局长喊了声“永春”就迎了过来,一把劲捉住了他的双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嘴里连声说着:“不错,不错。受苦了,真的没想到还有这一天。还好吧?”

冯永春也十分兴奋:“王局长,我也没有想到还有这一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个样子。你也好吧!”

王局长说着:“老了,不比从前了。”他放开冯永春的双手,摘掉帽子指指自己光秃秃的头顶:“一根毛也没有了。”随即把冯永春按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并倒了一杯水端过来放到冯永春跟前的桌子上,自己拉了一个杌子坐了下来。

冯永春一只手抚摸着水杯,两只眼睛在屋里四处张望。正面墙上毛主席像的右边,多了一张华国锋主席的画像。下边一排还是畜牧局的组织机构名单和几张规章制度。他仔细看了看名单,那上面的人大部分都还认识。他回过头看见王局长还在笑着看着他,不由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感慨道:“眼看快十年过去了,咱们这儿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啊!”

王局长也叹了口气:“是啊。折腾了十年,什么结果都没有折腾出来,到头来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只是糟践了大好的功夫,祸害了一茬人,还耽误了一辈人!你看看咱们局,本来应该是你们这样的人带着搞成绩的,现在只剩下我们些老人手看摊子了。”

冯永春突然想起来一个人:“李洪林呢,他现在在哪里?”

王局长苦笑了一声:“多亏你还记得他。你走了没多久,县革委会就让他当了一把手,我就“靠边站”了,前几年把咱们局也折腾得够呛!大前年开始清理‘三种人’,就把他给弄到地区隔离审查去了。听说不光政治错误,连带着经济问题、生活作风问题也抖出来不少。如今还在临浍市看守所圈着呢。”他顿了一下,看着冯永春:“后来我也搞清楚了,那年抓了你,也是李洪林搞的鬼。这个人哪,脑子倒是好使唤,可就是爱在这些方面下功夫!”

冯永春也笑笑说:“‘四人帮’把国家上上下下糟害了这么多年,我们这一茬年轻人都让他们教坏了,光学了些耍嘴皮子,吹牛皮,窝里斗,干实事有几个能上得了台面?不要说咱们小局小县,就是省里、中央,现在还不全是靠老干部们撑着呢。”

两个人聊了好半天,像有许多话生怕说不完似的,有时候还得抢着说。王局长问冯永春:

“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今天才来单位,是不是对恢复工作的事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冯永春吃了一惊:“啊。王局长您怎么知道的?”

王局长一听他这句话,也有些意外:“怎么,你真的有别的打算了?”

冯永春这才说道:“我考虑了又考虑,觉得我这个人确实不适合在机关单位工作,我想还是自个儿干个什么好。不过还没有最后决定,我真的非常想听听您的意见。”

王局长问道:“回单位有什么不好?我本来还想培养你接这个摊子哩。你自己一个人能做什么,去当个体户?那既没有保障,还得摊上本钱,弄不好会赔得你一辈子翻不过身的。再说政策万一有个变化,又不让私人单干了,你不是两头都耽误了?”

看到王局长这样关切,冯永春心里也不由得热乎乎的感动。他于是原原本本地给王局长谈了自己的想法和对将来的打算。讲到动情处,他说道:“人一辈子怎么也是个活,良心安然才能活得坦然。我把我的改改耽误了一次又一次,人一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啊!我还有力气,还有功夫,再难还能难过监狱?只要不懒不憨,我就不相信过不好光景。我就是想让她和孩子过上好光景,也陪她过好以后的日子。”

王局长说:“想陪她也不难,你把她接到县里也可以啊,局里照样会给你一间宿舍的。”

“不只是她一个人,我们还有两个孩子。”

“孩子也可以在城北学校上学,这个话我能够给你去说的。”

“不光是孩子,还有她的公公。我们要是都走了,他一个人就没法生活了。”冯永春十分感激王局长这样为他着想,他说道:“其实她的公公也跟我的亲爹差不多,我能长大,也是全亏了他对我的照应。我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王局长见冯永春已经拿定了主意,想了想说道:“既然你考虑成熟了,那就按照你想的做吧。不过我建议你不要急着辞职,先按请假报给上头。万一你碰了钉子改了主意,这样还有个退步。”他想了想又说道:

“以后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吭声。”

冯永春感激地笑笑,说道:“那我就先谢谢了!不用等以后,现在就有难处想请你帮忙解决。”

“什么事?你说吧!”

冯永春就把他准备买车,需要向信用社贷款,而贷款又需要有单位担保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他问王局长:“你看局里能不能出面给我担保一下。我肯定会按时还款,不会连累咱们局里的。”

王局长想了一会,道:“我还以为一下子给你补发了三四千块钱的工资,你就成了个财主,没想到你还是为钱发愁呢。不过既然要干事,开始当然要摊本钱的。但是咱们局大小也是个政府机构,行政单位,担保恐怕不合适。”他看冯永春有点失望,赶紧接着说道:“咱们中午去黄牛良种场找一下黄场长,他那里算是个独立核算的企业,肯定没问题。”

“哪个黄场长?”

“就是黄四窝啊。那个时候和你住一排房子的,专门管给牛配种的那个。”

找黄牛场担保的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一见面,四窝就抓住冯永春的手一个劲地抖:“早就知道你回来了,怎么今天才想起来老地方看看,是不是把咱这里都忘了吧?”

冯永春刚称了声“黄场长”,四窝忙截住了:“你再这么叫,我就得称你冯局长了。咱一个鼓捣牛鸡巴的,充什么场长啊!”

三个人都笑起来。冯永春想起那个时候也确实见过遇上配种时不肯配合的母牛,四窝就会拽开牠的尾巴,帮着把公牛的那根东西插进去。也开心地问道:“现在升官了,总不用你亲自下手了吧?”

王局长谈起冯永春准备自己干的打算,四窝脱口而出就叫了一声“好”。接着说起给冯永春担保贷款的事,四窝似乎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没问题!你说哪天办咱就哪天办。规矩手续咱都熟着哩。”

王局长忙问道:“你是不是还给谁办了担保?你要知道这黄牛场虽说是独立核算单位,可还是局里的国家财产,不要到时候出了漏子,把场子给赔进去,你们的工资我可不给发的,法院找你也没人管。”

四窝还是笑着说:“好我的局长,你就放心吧。这个我清楚着哩!就是前些日子我小舅子办喜事贷了几百块钱,来找我担保了一下,还是用我个人的名义办的,别的一点也没有。我敢对着你发誓。”

难题解决了,冯永春一下子觉得浑身轻松。他高兴地提出要请两个人吃饭。王局长说事情本来是应该办的,吃饭就免了吧。四窝说饭也是应该吃的,永春如今是财主不吃他吃谁?看来冯永春一下子补发九年多工资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了。

三个人在国营食堂吃饭的时候,话就没有停过。除了几个菜,冯永春还要了一瓶汾酒,有了酒,话更多起来了。四窝知道了冯永春的打算以后,就说他过两年也要自己干。王局长问:“永春会开车,你一个人能干什么,难道在家里开个配种站?”

四窝说:“那也不一定。不过,我看再过几年机器多了牛就不吃香啦,得另外找个赚钱的门路。说不定还得到永春哥的门上讨饭吃哩。”

“那就好好地挣你的三十七块五吧,别想那么多了。永春现在是有本钱,你凭什么敢自个儿干?”

冯永春说:“牛种地不吃香了,牛肉可会吃香的。到时候你养它一群牛,就圈在一条沟里养。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个大财主。”

王局长说:“那你就要小心了,到时候再来个运动,我们又都去你那儿分你的牛肉。”

四窝笑了:“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咱还是跟着局长好好挣咱的死工资吧。”他把瓶里剩下的酒给几个人添满,举起杯子说:“还是祝永春哥大干快上,前程远大!到那时别忘了拉兄弟一把。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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