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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永春出狱 寺儿巷(55)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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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7 11:09: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六十一章:永春出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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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永春站在坡顶的官道口,侯马开往龙门的客车把他放下以后,就马达轰响着一路向西疾驰而去,继续着它的行程。车尾的排气管把地面上的土尘吹起老高,一大团混杂着汽油废气味道的尘埃在车后弥漫开来。冯永春抬头向北望去,入冬后的吕梁山连绵起伏,依然严肃地踞坐在眼前,裸露的石壁还是那样冷峻,光秃秃的山坡上没有了一点绿色;灰蒙蒙的天空中,厚厚的冬云像浮尘一般没有一丝水汽,沉甸甸地压在山头上。北风从狼虎峪的沟槽里拐弯抹角地钻出山口,喘气似的呼啸着,一股一股扑向山下。

冯永春转身望着坡下,眼光顿时活泛起来:一片一片绿生生的麦地是那样的熟悉,梯田一层一层地一直延伸到村边;村子里,凭着那几棵醒目的大树的位置,他依旧能分辨出许多熟悉的人家的房屋院落。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然就是寺儿巷口改改家门前那棵大槐树,还有巷底西崖壁上他家那两孔窑洞。老槐树虽然没有了浓绿的树叶,但是它那稠密的黑色枝条更像一幅硬朗刚强的铁画,响当当地镇在村头。啊!山还是那样的山,地还是那样的地,村子还是那样的村子。八年了,一切好像都没有变。我希望你变,又不希望你变。但是不论你变了还是没有变,变穷还是变富,变好还是变坏,我都永远想着你,爱着你——我的家乡!

冯永春望着睽违了许久的这一切,眼里不由湿润起来。此刻,他更想的是他的亲人,他的可爱的女儿,他的比他承受了更多苦难的妻子。她们一定还不知道自己要回家的消息。临浍地区法院的平反通知来得太突然,他甚至来不及给家里写信报告这一喜讯。不过这样也好,喜出望外的好事会让人更高兴,更激动,会让人留下一个终身难忘、更加深刻的记忆。

冯永春把背包重新套上双肩。出狱的时候,“老没牙”给了他两副崭新的绑腿,他就同当年复员离开部队时一样,认真地最后一次打好了背包。他大踏步地朝坡下走去。但是令他有些奇怪的是,正是中午时分,漫坡的麦田中却没有一个劳动的人影。他不知道的是:十一届三中全会虽然开过快一年了,但是国家百废待兴,农业方面的事情还没有顾得上理顺,“农业学大寨”的运动还没有偃旗息鼓,各个生产队的劳力包括甲子叔正被集中在村西北沟里平田整地搞人造小平原哩。他不知道的还有:他的冯茜然吃完饭已经背上小书包跟着卫东哥哥上学去了,他的改改没有去北沟,她今天的任务是和几个妇女一起,整理打扫大队部和大队库房,因为新任保管要重新把大队的财产一一登记造册。

大队库房里杂乱无章地堆满了杂物。除了几尊全身或半身的石膏领袖像还算端正,其余的物品几乎都搅在一起,偌大的库房里简直没有让人下脚的地方。看样子苟喜忠手下的保管苟三儿够懒的了,什么东西拿回来都是随地堆放。真像一些懒婆娘,有多大的地方都能给你摊满。改改看见靠窗倚着的几根红红绿绿的旗子已经倾斜,就过去想把它们移到墙角放好。到了跟前,才发现旗杆跟窗角之间糊满了蜘蛛网,她举起笤帚轻轻把蜘蛛网掠去,没料到一堆旗子竟然稀里哗啦都倒了下去,想不到这么多的旗子就靠那么几根蜘蛛丝维系着,一下子弄得整个库房里尘土飞扬,改改忙捂住口鼻跑到大院里透透气。

改改在大院里气儿还没有喘匀,就看见寺儿巷底的小枝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她一看见改改就喊:“哎,哎......”可是她“哎”了好几声,还是不能说出一句话来。改改心头一紧:又是什么祸事临头了么?她赶紧就往小枝跟前跑。两个大喘着气的女人面对面站定了,改改刚叫了一声“姨”,小枝总算说出一句话来:

“永春回来了!”

同八年前无声无息地消失一样,冯永春又无声无息地回来了。

走到寺儿巷口的时候,他还是没有碰见一个人。他抬脚走上台阶,走到院门前,还是那把黝黑的铁锁趴在门关铁马眼上。冯永春似乎没有考虑一下,就走到大门右侧墙根前,弯腰掀起一块破砖,钥匙果然还放在下边。他拿着钥匙朝锁眼一捅,铁锁应手而开,门关“哗啦”一声就掉了下来。当他推开大门的时候,就听见背后有女人的声音问道:“你找谁呀?”

这明显带着外地口音的声音是那样熟悉,冯永春在转身的同时,还没有看见人就条件反射地叫了声:“姨。是我啊。”随即他的眼睛就看清了,果然是小枝姨。

小枝却突然像受了惊吓似的“啊”了一声,接着又“啊”了一声,她没有理会冯永春,却掉头向大巷跑去。

当改改和小枝一前一后再跑回家时,冯永春已经放下了背包,但是仍然站在院子里。他看着以前熟悉的一切,东屋,西屋,北房檐下的洞槽,门洞墙上的农具,南院水井口的辘轳,菜畦里残留的几丛山葱,还有院墙西南角的竹子。一切都还是以前的模样,一切都是梦中的情景。他用手指揩了一下眼角,就听见门外一阵熟悉的、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用看,他已经知道是最亲爱的人将要真实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了!他抑制着剧烈的心跳,转过身来,迎着爱人,张开了双臂。

第二天清晨,冯永春依旧按时醒来。他静静躺着让头脑清醒了一下,就轻轻转了转身子,想抽回自己的右手。但是依然在睡梦中的改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就把他的手拽了回去,又放在了她的胸口上。冯永春提醒道:“小小要上学哩。”

改改好像突然清醒了一下,她睁开了眼看了看身旁睡着的女儿,就把眼睛又合上了:

“今天是礼拜天。”随即,整个身子就又扭了过来。

昨天傍晚收工以后,阎甲子家的院子里就一直挤满了人。巷里、队里还有外队的社员你来了他去了,都来看望冯永春,有问不完的话,也有答不完的话。冯永春把带的几盒纸烟几乎都散光了,改改烧的一大锅开水也快喝完了,还全凭庚申伯和小枝姨帮他们招呼着大伙儿。人们散去之后,永春还跟庚申两口子、改改他二叔,还有接替苟喜忠当了大队支书的阎旺财等人在阎叔的西屋里说了好一会话。等他们真正歇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以后了。

两天的功夫,好多信息就钻进了冯永春的脑子里。他知道了庚申伯四年前就出狱了,那个“校”级副官使他被捕,又是这个“校”让他获得了“国民党县团级人员”的特赦机会。龙门县政府给了他一个“政协常委”的位子,每月还有几十块钱的补贴。小枝姨在儿子鹏飞结婚、女儿鹦哥上了大学之后,就陪着秦庚申回到了寺儿巷。隔壁的阎老先生死在批斗会上以后,在太原工作的小阎先生就极少回来了;巷里的白伯也已经病故,好在他儿子有两个儿子,正好继续住着那两座院子;他还知道了阎兴山出事,大队领导班子变动等事。当阎旺财问他计划今后怎么办的时候,冯永春说道:

“我听说获得平反的人原则上是回原单位安排工作。过两天我跑一趟洪东县和临浍,一是去地区法院办一下手续,再就是回局里了解工作安排的事。”

阎旺财说:“那你的组织关系怎么办?你走了以后,狗蛋就把你的名字从党员花名册上抹掉了。现在你是彻底平反,我跟公社党委说一下,恢复党籍估计不成问题。你什么时候定了工作单位,我就把你的组织关系转过去。”

冯永春感激地说:“谢谢你了,旺财哥!先不忙,等我把那边安顿好了再说。”

冯永春的临浍之行,比他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地区法院的一个办事员接待了他,订对了个人材料和那份无罪平反的裁定书后,就把他领到一位副院长的办公室。副院长看样子很忙,好几个人围着他争先恐后地讲着什么,弄得他应接不暇。冯永春看着副院长这个样子,以前的怨气先散去不少:都不容易啊。他站在外围听了一会儿,多一半都是获得平反释放的人员反映善后问题的。有国家工作人员要求回原单位的,要干部要求给他正式文件向机关宣布的,有农村户口释放后要求国家给经济补贴的,还有未平反的人员家属前来申诉的。你一言我一语,有些人的嗓门还挺高,把这个副院长倒搞得像个受审的犯人似的。不过副院长看来也相当有水平,不急不火,弄清他们的来意之后,就一个一个地答复解决。那些干部身份的,就让办事员带他们去文印室打印法院出具的证明材料,然后去找各自的主管上级单位解决;农村户口要补贴的,就给他详细讲了上边的政策规定,每人每年是八十块钱,立即就让人领他去财务室往他所在的公社信用社转账;申诉的,直接让去申诉科交材料。等把那些人都打发走了,副院长才注意到冯永春。他正了正眼镜,问道:“同志,你有什么事?”

其实冯永春刚才从他对别人问题的处理中已经知道了不少东西。他拿出自己的那份裁定书通知递了过去,副院长看了一下,抬头说道:“原来你就是冯永春同志啊。我们由于实在太忙,没有专门派人去通知你,对不起了。”冯永春说:“这个没什么,我也看见了,你们确实是忙。我来就是问一下,向你们这里报到以后,其它问题比如工作、待遇、党籍、经济补偿如何解决,找谁解决?”

副院长说:“你的问题是最好解决的了。这一次平反冤假错案政策是全面的,彻底的,上级的话是‘一风吹’,林彪、‘四人帮’制造的冤假错案、强加的不实之词统统推倒。你原来的单位是二级局吧?上面有农业局、农委、农工部,他们都会按政策办理的。你的情况应该是恢复公职,恢复党籍,补发工资。就是一点,你受的委屈和损失要记在林彪、‘四人帮’头上,不要纠缠过去的派性和小节。要和单位的同志们一起,团结一致向前看,做好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工作。你说对不对?”

冯永春还能说什么呢。他告别了副院长,就准备去洪东县。还没有走出法院,却意外地碰上了李选石。

十年以后的重逢,又是如此的突然、偶然,两个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都显得十分激动。这一次,没有等李选石提出,冯永春就把他拉进了一家国营饭店,首先要了一瓶酒,然后慢慢点菜,两个人边吃边聊起来。

李选石这几年的遭遇跟冯永春差不多。临浍钢铁厂不要他之后,他先后去了钢铁厂闹,去工业局闹,甚至闹到了临浍市革委会。那些人对他也没有办法,但是却抓住了他一个把柄:武斗期间,他曾经领人从驻军营房拿走了一些****。于是在一九七二年的时候,以“抢夺解放军武器”的反革命犯罪为由,判了他五年徒刑。李选石服刑的地方在晋东南,是一个新开的煤矿。前年刑满释放后,他就在那里留矿就了业,并且把老婆孩子也搬去了那里。但是不久前,临浍市法院给煤矿去了一纸通知,宣告他无罪平反。按照政策规定,无罪的人是不能留矿就业的,于是矿上就告诉了他,要把他一家都赶走。

李选石诉苦道:“永春兄弟,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呀!要说拿部队的枪,咱们又不是兵工厂,那时候谁的枪不是从部队拿的?兄弟你比我拿得还多是吧?,你那不是罪,到我这儿倒成犯罪了。好吧,你说是罪就是罪吧,我也认了。好不容易五年熬出来了,当了‘二劳改’了,挣钱了,如今又说我不是罪了,还非要给我平反。你说,我去哪儿讲理去?”

冯永春让李选石给说糊涂了,他拦住李选石的话,问道:“你还没有喝多少,怎么就胡说起来了?我只见过闹着上诉要求平反的,还有见过不愿意平反的。你一回来,公职恢复,工资补发,还不如待在那个煤矿上强?”

李选石道:“兄弟你会算账吗?你知道我在矿上一个月挣多少?工资奖金带入坑费一百多块,一年净落一千五!十年就是一万五。老婆现在一个月也四十多块,光她挣的一家子都花不了。平反了能补多少?我已经问过了,照我以前的工资,五年顶多能给一千八。回钢铁厂老婆还不给安排工作,老子还得受那伙龟孙子的气。你说,我回去干什么?我要那个平反证明做什么!”

冯永春听他说得好像也有些在理,但还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他问李选石:“那你以前的工龄不是都没有了?这样以后退休工资要少好多的。再说,头上还得顶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帽子,一辈子也摘不掉。”

李选石道:“谁还考虑那么远?退休工资再多,也要你有命拿哩。万一你五十九岁死了,连一分钱也拿不上。再说矿上工资高,退休金也高,怎么都吃不了亏。你说的‘帽子’更是个球,那些年谁的脑袋上没有几顶帽子?现在不是呼啦一下子全摘掉了。照你这样前怕野狐狸后怕狼,那就什么也别干了。”

冯永春本想劝劝朋友,反倒被朋友教训了一番。仔细想想,李选石好多话并不是毫无道理。他转而问道:“那你现在在矿上干什么?”

李选石一拍胸脯:“我现在是机修班总带班的,坑下机头坏了溜子停了绞车卡住了,我只要下去几下就好了。你以为我在钢铁厂那个机修车间主任是白当的?”他得意地说:“如今矿上看得起咱,也对得起咱。咱现在都不用动手了,只要动动嘴皮子,那几个劳改二劳改徒弟就弄好了。”

两个人边吃边喝边聊,冯永春也觉着李选石在自信心这一点上确实比自己强,看事情想事情方面也真是别出心裁。他不再劝李选石了,倒是仔细想起自己以后的打算来。

他又问李选石:“那你们矿上的意见呢?”

李选石道:“管行政的头头同意让我走,管生产的科长坚决不让我走。最后我说你们把信退回去就算了。这下他们倒一致了,让我亲自把平反通知送回法院,法院出个收据就行。我刚才送回来了,办公室几个人就是不收。还跟他们吵了一架。明天我再去,非把收据要到手不可!”

冯永春说:“你真决定了的话,明天去了不要找办公室。人常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办公室的人也真的当不了家。我看你明天就直接去找今天我见的这个副院长,说不定就能直接给你办了。”

李选石觉得这个主意可行,就问了副院长的房间位置。两个“战友”又互相留了通信地址,酒足饭饱之后,就出了饭店。准备分手的时候,冯永春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问李选石:

“你们战斗队那个用一梭子**把我送进去的家伙,现在在哪儿?”

李选石笑道:“你说的是那个二蛋啊。怎么,想找他报仇啦?这辈子找不到了。”他拍拍冯永春的肩膀:“已经有人替你报了。他回村以后还耍横,结果碰上一个比他还横的,几刀子就给攮死了!”

冯永春“啊”了一声。突然冒又出来一个想法:“李哥你现在有空没有?”

李选石有点奇怪,道:“有啊。你问这个干嘛?”

“没事的话,你带我去钢铁厂看看。从这里走我找不到路。”

李选石道:“去那里有什么意思?我才不去呢。碰见‘1.27’那些家伙,难道还要看他们的脸色么。”

经不住冯永春一再要求,李选石还是领他走到火车站西北角,这里有一路专门往返临钢的公交车,直接将他们送到了钢铁厂大门口。一下车,冯永春就向门口走去,落满灰尘的围墙和水刷石砌筑的门柱还是原来的模样。他走到大门前,大门敞开着,他却愣住了。

李选石跟了过来:“站这儿干什么,你进去不?”

冯永春没回答,却问道:“迎面的主席像照壁呢?”

李选石笑道:“你找它呀!早就不在了。四人帮一倒,就让推土机铲倒了,不要说画像,就是那些碎砖烂瓦,也不知道拉到哪个垃圾堆去了。”

冯永春茫然若失地听李选石说着,心里既有些失望又有些快慰。是啊,二蛋不见了,照壁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所有的事情都会被人遗忘。只有生活,还在继续。

大门里开出来一辆大卡车,老远就“滴滴滴”地打着喇叭。李选石忙把冯永春扯到一边。卡车经过他俩身边时停住了,司机探出头来热情地给李选石打招呼:“李主任,回来啦?”

李选石一看认识,也高兴地道:“是华子呀!不简单啊,开上大车啦。”

华子说:“听说你平反了,要补发工资了,怎么不回来请大家喝一顿啊?”

李选石看来不想谈这个,他问华子:“你这是去哪儿啊?”

“去台头给厂里拉焦炭,一天一趟。”华子答道。

“过洪东不?”

“过啊,就从北街穿过去。”

李选石说:“那就好。把我这个兄弟捎到洪东行吧?”

“没问题。”华子很痛快地答道。他打开副驾驶这边的车门跳下来,把冯永春让上车,同李选石握了握手,就转到另一边上了车,喇叭又“滴滴”一响,就上了大路。

冯永春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李选石这样打发走了,他坐在车上自己也笑了。

是啊,生活永远在继续着,它继续给你送惊喜,也继续给你出难题,更继续教给你解题的本领。冯永春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临浍之行中的一次偶然加上再一次偶然,竟然使他后来的生活道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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