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44）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载

阎甲子今天被派到的活儿是上午去北沟刨土，下午拉土垫圈。

生产队的牲口圈每过半个月，就得“出”一次圈，也就是把混合着牲口粪尿的泥土清理运走，然后重新垫上干净的黄土。今年天干雨缺，崖土特别地硬，阎甲子用镢头刨了一会，觉得实在费劲。他在沟底转了一圈，看中了一块已经与崖体裂开来的土柱，于是就在根部刨了一道槽，他放下镢头，想回家去取一根撬杠，准备把这一坯子土整个儿撬下来。        

还没有等他回到寺儿巷，就看见不少人慌慌张张朝村里面跑。阎甲子心里一惊：又出什么事了？他忙赶上前去，叫住了一个人问讯，才知道果然又有人跳井了。不同的是前著名演员田锡跳的是自家挖的收容雨水的浅井，而今天这个人跳的是东巷公用的深井。跳井的人，就是德福点名要上大会挨批斗的“老弥勒”阎富升。     

井厦里外围了好多人，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原来“老弥勒”的儿子一早起来就没看见他爹，大门却开着，还以为他出去做什么了。媳妇烧开了水唤公爹泡窝头吃，却屋里屋外找不见人。直到队里敲钟集合派完了活儿，还是不见爹的影儿。两口子这下子才真着了急，地也不下了，满巷道挨门挨户寻找。最后在深井口旁边发现了“老弥勒”的那双磨穿了后底的破鞋。两口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一会儿的功夫，没下地的老头儿老太太和小孩子就围了过来。人群嘈嘈杂杂乱成一团，却没有一个能拿事的。      

队长旺财赶来的时候，阎甲子也正好到。旺财忙招呼道：

“甲子叔，你看这事咋个办？”     

阎甲子知道，这口井足足有三十六丈深，二百多斤重的井绳摊开来能从巷口拉到巷底。现在看起来“老弥勒”是真的跳了井，而且是必死无疑，那眼下首一个要做的就是把人捞上来。可是谁下去呢？这是个最大的问题。     

旺财和阎甲子简单商议了几句，先开始安排几件事儿：首先托几位老头老婆婆把“老弥勒”的儿子和媳妇劝回家，让他们先别忙嚎哭，赶紧准备收敛父亲遗体用的衣裳被褥；又安排随后赶来的几个年轻人也去“老弥勒”家，把他前几年给自己打好的棺材抬到堂屋里用凳子撑好，接着又指派两个有自行车的小伙子立刻出村，通知“老弥勒”的女儿和几家主要的亲戚前来吊丧。这些都安排妥当之后，大家就开始商议如何打捞尸体的事情。      

捞死人本来就是个瘆人的事儿，再说还是这么深的井窟窿里，岁数大的人谁也不敢承当。有两个年轻人倒是说敢下去，可话一出口就被他爹给呵斥了回去。有人提议请前天在南头井里打捞王田锡的那个人来，旺财忙打发人去请。不一会儿就带回话来，人家也说是不敢下深井。不过那人还是提了个建议：他捞人的时候也是没有经验，下到井里看见王田锡在水面漂着，好像还动弹了一下，他忙一只胳膊夹起来就喊叫上头的人往上拽，却忘记了浅井是肚大口小，升到井脖子那儿就被拦住了，他如何调整也没有办法，胳膊也实在无力再夹紧，结果“噗通”一下又把老王掉进了井里。后来赶紧喊人又放下一根绳来，才将老王拉了上去。

旺财没了主意，抬头看看周围，发现大伙儿都在看着他。他牙一咬脚一跺：“ 总不能让 ‘弥勒’叔就在下面泡着吧。实在没人下，我下！”        

阎甲子拦住了旺财：“你下过井没有？”     

旺财说：“ 我掏过浅井。”      

阎甲子说：“ 浅井跟这老井没法比，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就是专门淘井的河南师傅也是小心了又小心，有一点点疏忽就会出大事的。”        

旺财说：“ 那也不能不捞人呀！”     

阎甲子说：“ 实在不行就我下吧。我好赖还给淘井师傅帮过忙。”      

旺财忙说：“ 甲子叔你可不能下呀！我比你年轻一半。还是我下吧。”      

不少人也跟着劝阻。阎甲子摆摆手：“ 都别说啦，我下吧。不过怎么做就得听我的。”      

阎甲子让旺财派人找来石灰，在井厦旁边三丈开外的巷道两头各撒了一道白线，安排两个人守住：“绝对不许让女人通过。”        

有人嘟哝了一句：都革命年代了，还搞封建迷信这一套。

旺财一瞪眼，那人吓得没敢再做声。     

阎甲子让人们把另一盘井绳抬了过来，蹲下来一圈一圈地仔细检查着，尤其是接头处编织的“ 麦穗”儿，每一个都要使劲拉了又拉。检查完了，他站起身来，活动活动了胳膊腿脚，就指派人把辘轳上那盘井绳卸下来一头拴在井桩上，留作吊起死人时用，再把新井绳在辘轳上套好。他自己拿了一根细些的麻绳在身上挽好绕过大腿的套儿，接着把细绳连接到井绳一端，最后在腰间又缠了一圈拴好，让大家抬起来试了试。说了一声 “好了”，就准备下井了。        

旺财掌着井把，大家都上手帮忙拽着井绳，一边紧张地望着阎甲子。阎甲子看出大伙儿的担心，轻轻笑了笑说：“没事的。” 等下半身进了井口，他伸手接过专人找来的一只公鸡抱在怀里，捏得公鸡“ 嘎”地叫了一声，又接过一只手电筒，重复了一句“ 没事的。” 就示意大家开始放井绳。

旺财慢慢将井把往怀里收，辘轳转了半圈，阎甲子的脑袋就看不见了。     

阎甲子知道，井口下方不到三尺远有一圈铁条打制的栏罩，那是他小时候和伙伴们捉迷藏时躲过的地方，他用手电照了照，铁罩还在，只是好像锈得更厉害了。绳子不断往下降，井壁上的土层也变了颜色，有一层流沙已经脱落了不少，出现了一圈很大的凹槽。他用电筒叩了叩井壁，沙土就纷纷往下掉，发出阵阵怕人的“沙沙”声。上边的人不断地问着话，他只简单地回一声“ 没事 ”。快到底的时候，上边的问话已经听不清了，传到耳朵里只是一片“ 嗡嗡 ” 声。终于到井底了，阎甲子已经看见“老弥勒” 就趴在中间的水坑里，他把井绳朝旁边悠了悠，让自己落脚在没有水的井壁边，同时把电筒朝上晃了几晃，上边的人立刻停止了放绳，大家都静静地等着。        

阎甲子把公鸡放在脚边，又在井壁上掏了个窟窿，把手电筒固定好，这才开始拾掇可怜的“老弥勒”。      

“老弥勒”的脑壳已经全然没有了，看来是在掉下的过程中几经翻滚，被井壁上凸出的石头和料礓磕掉的，脑浆和血也已经抛洒流干。阎甲子掀起他的身子，耷拉在胸前的脸皮就翻转过来覆盖在了脖腔上，两只眼珠突了出来，看上去既恶心又恐怖。阎甲子拽起“ 老弥勒” 的胳膊，发现两只手掌都被磨得露出了骨头，足见他跳井的那一刻肯定是后悔了，不想死了，求生的欲望使他抓住了井绳，但即使这样也没能挽回他的命。老话说的不假：“ 跳井入了口，上吊撒了手 ”，再后悔都晚了！  


阎甲子把“ 老弥勒”的身子摆顺溜了，接着掏出水坑里柳条编制的水罐，倒掉了里边的水，拿出带来的细绳，把 “ 老弥勒” 的两只赤脚绑紧，拴在了柳罐下边。极度的紧张和用力，再加上井底的闷热，阎甲子浑身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他再次上下左右察看了一番，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了，就抱起公鸡，朝上边晃了晃电筒。只听得上头有人应了一声，井绳一紧，双脚就离开了井底。      

毕竟一个人要比一柳罐水重得多，旺财他们两个人摇辘轳，另外几个人一边拽绳，一边盘绳，费尽了力气才把阎甲子升到了井沿。好几个人伸手去拉他，阎甲子又把公鸡捏得叫了一声，放开了它。这才吃力地爬出井口，脱掉湿衣裳，坐到木凳上长出气。      

人们收好这盘井绳，立刻把旧绳往辘轳上套。摇辘轳的也换了人。等“ 老弥勒” 的尸体快吊上来的时候，一扇门板已经摆放在了旁边。但是当柳罐下边挂着的两只脚露出来的时候，还是吓跑了不少人，没有人敢去拉一把。旺财一急，叫了声“ 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么！”上前两手抓住那两只脚腕，一发力就把“老弥勒”整个儿提出了井口，顺势往门板上一扔，有人立马拿床单一蒙，抬起来就送往他家去了。几乎谁也没能看清“老弥勒”的模样，只有趴在井轴上的一个小孩说了句：“‘ 老弥勒’的脑袋不见啦。”      

天快要黑的时候，阎甲子才去北沟里取他的镢头。其实把“老弥勒”捞上来之后，他就想歇一口气然后去取的，但是“ 老弥勒”家理事的人把他留住了，要他无论如何吃了饭再走。吃罢了饭，又有人不断地向他问这问那，“老弥勒”的儿子也过来跪在面前，一来感谢打捞他的父亲，二来央求他多照应两天。这一下可真的是“由事不由人”，看来，“老弥勒”下葬前这几天，他是上不成工了。      

阎甲子走进北沟，却有些发愣：沟里咋变成这样了？就在他早上刨土的地方，一大堆黄土积压在那里，最远的浮土几乎掩到了对面的崖根，顺着土堆上去，眼看就能爬上这边的崖顶。回过神儿来，他才明白，这是塌方溜坡了！如果早上没有“老弥勒”的事打搅，或许自己在崖下撬那一坯土的时候就会赶上溜坡，那是跑也跑不脱的。想到这里，阎甲子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老弥勒”的死，似乎是使阎甲子逃过了一劫。但是他不会想到，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灾难。      

阎家庄大队“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批斗大会”要按时召开，这是公社革委会安排、县革委会批了的。然而突然之间就少了两个批斗对象，虽然可以说他们是“ 畏罪*** ”，但大会的声势会减少许多。大队革委会在公社领导的主持下召开了紧急会议，会上做出决定：把原来“五类分子”和“顽伪人员”里不够格的人挑出四个人“升级”，两个人必须上台，以保障批斗台上的阶级敌人不少于十个。另外两人备用，如果开会前不再死人，那两个就不用揪出来了。公社革委会主任郑洪福最后特别强调：保密！        

“老弥勒” 下葬之后，除了他的家人，似乎谁也没有受到影响，每个社员该干什么还是照旧，只是饲养室的出圈换土晚了几天。从北沟往饲养院拉土的时候，阎甲子一直是顺着崖跟装土，他想早些找回他的镢头。可是半天下来他就失望了：垫一次圈才挖走了土堆的一个小角，照这样今年都别想把镢头找出来。他扛着铁锹回到饲养室去垫圈，正看见德福推着木头轱辘单轮车从院里往牲口圈运土，那车斗里的土只装了几锹，勉强能盖住底板，就这德福还推得东倒西歪眼看要翻倒。阎甲子把铁锹放了下来，等德福把空土车推出来支稳了，“唰唰”几下子就把车装满。德福连忙阻拦：“我推不了这么多。”

按阎家的辈份，德福应该是阎甲子没出 “五服”的侄儿，以前也称阎甲子“大爷”，自从当上大队革委会成员后，他就不再那么叫了。   

阎甲子说：” 不要你推了，我推你看。‘推土车，不用学，屁股夹紧手放活 ’。你装车吧。”说罢把锹往土堆上一插，“呸，呸”朝两只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抓紧了车柄，两腿微微一弓，然后腰一伸腿一挺，稳稳地朝圈里推去。      

阎甲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如此简单自然的举动竟然引发了一番激烈的争吵。就在他推车进圈倒土的这几分钟，旁边给饮牛铁锅挑水的饲养员阎五过来说了德福一句：“你看看你大爷，啧啧。照你的干法，这圈天黑也垫不完！”

德福不高兴了：“他是什么大爷？我才不尿他！”

阎五叫起来：“哟，你看你这娃，‘萝卜不高长在背（辈）上’，人家就是辈大么。我还得叫人家叔呢。说你一句就不行啦？”      

一句话说恼了德福。可他又找不出别的理由反驳，急了就说了句：“老子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中农分子来管！”      

阎五不急不恼：“我中农还是团结的对象呢。你大爷是三代贫农，他总能管得了你吧？”     

德福更急了：“他？妄想！他一个顽伪分子还能管了我这个革委会委员？”     

阎五奇了怪了：“你就胡说吧。你大爷什么时候成了‘ 顽伪人员’了？”        

土车轱辘轴“吱扭吱扭”地响，他们前边的话阎甲子一句都没听清，只听到了最后一句。他放好了车子，也跟着问德福：“我是‘顽伪人员’？你听谁说的？”        

德福急了，竟忘了郑主任要求“保密”的嘱咐：“公社领导决定的，你参加过‘国民兵团’，就是‘ 顽伪人员’，就是阶级敌人！”      

阎五怔了一下：“德福，你年轻人不知道，‘国民兵团’算什么反动组织呀？二战区编它的 ‘国民兵团’的时候，纯粹就是为了纳粮收税，做样子走过程的。再说，你爹还和你大爷编在一个组里，那你爹是不是也成‘阶级敌人’了？”      

德福火了，他把铁锹一甩：“你污蔑，你陷害，你血口喷人！”又转身指着阎甲子：“你就等着明天上批斗会吧！”                  

这一夜，是阎甲子相当难熬的一夜。        

下午饲养院那一幕，一直在他脑子里来回打转。德福说的是真话，他听得出来。其实德福心眼并不坏，他只是还不懂事。而社会上许多事情就是利用他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才能够办成，这些阎甲子都知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 ” 要凑够批斗对象，他也知道。但是也不应该轮到自己呀！“ 国民兵团” 算什么，那是二战区编出来为糊弄上头当官的而搞的名堂，其实跟入农业合作社之前的“互助组” 差不多。不，还不如 “互助组”有组织哩。自己在阎茂泽手下干了几年，那才是真正的国民党军队，虽然日本投降以后自己就离开了队伍，可总是个人历史吧。德福怎么没提这个？无论如何，真的上了批斗会，理是不可能让你讲的，这个阎甲子能忍。但是，这人丢不起啊！      

鸡叫了，阎甲子还在炕上翻来覆去；直到窗户纸泛了白，他才仰面朝天躺得安稳了些。

屋子里一阵儿比一阵儿亮了起来。他睁眼望着顶棚，瞧见当头有一只蜘蛛慢慢溜了下来。那蜘蛛一边拉着丝，一边往下降。眼看就要落到阎甲子的鼻尖上了，蜘蛛仿佛感觉到了人的气息，又掉头迅速爬了上去。爬了没多远，它好像迟疑了一小会，又调转头溜了下来。这样上去下来往返了几次，蜘蛛终于又接近了鼻尖。只见它伸出一条腿，试探地碰了碰，阎甲子感觉到了蜘蛛那细细的腿轻轻地触动。他没有动弹。心里却在默默地想道：我再数十个数，如果蜘蛛爬到鼻子上，我今天就是在劫难逃了，吃完饭就去大队部，要杀要剐随他的便；要是数到了十，蜘蛛还不落下来，那就马上起身离开阎家庄，躲过这几天再说。

那只蜘蛛好像在和阎甲子比耐心，阎甲子心里数两个数，它就伸腿挠挠鼻尖。越挠越痒，越挠越痒，就在数到十的那一刻，阎甲子终于忍不住了，他张大了嘴巴，挤紧了眼睛，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震得他上半截身子几乎离开了炕席，眼泪也挤了出来。等他擦掉鼻涕泪滴睁眼再瞧的时候，蜘蛛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半截蛛丝在头顶悠荡。   

阎甲子也愣住了。     

既然连老天爷也不给个明示，那就随便吧。阎甲子起身下了炕，从生铁脸盆里捞出泡了一夜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刚端起盆准备开门出去把水泼掉，就听院子里改改在跟人说话。               

改改从阎五嘴里了解了公公昨天在饲养院的事，知道他晚上不会休息好的。其实她自己也睡得不怎么样，但还是早早起了床。她看看卫东睡得依然很香，就悄没声地来到院子里，刚慢慢地抽开门栓，门扇就被人一下子推开了，差一点将她撞倒在地。      

进来的是阎建明。他冲着被吓了一大跳的改改，张口问道：“ 我甲子爷呢？”     

改改扶住门扇站稳了身子，压低声音道：“还没有起来呢。什么事呀，把你急成这个样子？”     

阎建明根本没留意改改的神色，依旧大着嗓门：“ 德福、德福，他们让我来叫甲子爷快去德福家！”      

这个咬住就不放的东西要下手了！阎甲子心里恨恨地想道。由他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定了定神，拉开房门走了出来：“是建明哇，德福派你来的吧。不是叫我去大队么，怎么要去他德福家？”      

阎建明见阎甲子出来了，忙转身迎上来：“好我的老辈子爷哩，是咱户里我伯我叔他们让我来请您的。您辈份高料理的事儿多，德福家这事还非得您料理不可。”      

阎甲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德福家？他家有什么事？”        

阎建明道：“ 您老还不知道呀？昨儿个后半夜，德福他死了！”     

改改惊得“ 啊”了一声。阎甲子也是一怔。片刻，他把盆中的脏水朝地上一泼，把脸盆递给改改。招呼阎建明：“ 那咱们走吧！”      

改改问公公：“ 爹，那你几时回来吃饭？”      

阎甲子说：“ 今天你就别做我的饭了。不，这几天都不用做了。我就吃他德福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