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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寺儿巷(43) 严德荣 长篇小说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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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7 11:38: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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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里有一条明文规定:犯人之间禁止互谈案情。

其实谁都知道,这是一个严格到可有可无的条文。不允许犯人们谈案情,比社会上不准青年男女谈恋爱更加可笑。除了学习会、班前会,犯人之间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相互的案情或是与案情有关的事情。即使每天两小时的学习时间里,每个犯人都要深挖犯罪根源,批判犯罪思想,就必然要谈到案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冯永春就对同组每个犯人被判刑的情由了解得差不多了,大家也都知道他为什么不认罪,几个同样不认罪的同犯也常常与他一起互诉冤屈,发些牢骚,探讨如何写上诉材料的事情。管教干部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只要你好好干活不捣乱,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冯永春所在的六组是个大组,全组二十一个人分住三孔窑洞,连学习也分做两摊,要不然每个人发言五分钟,两个小时也不够用。井下老旦时,两个挂钩点各有六个人,这些年轻人都是现行反革命犯,简称“小反”;分散在各个紧钩点的四个老头基本上都是历史反革命犯,尊称“老反”;四个钉道工里面有两个“老反”,两个“小反”,外加那个六十六岁的注油工——前国民党丽水县党部书记老景明。

冯永春跟组长尚兆云在一个挂钩点,这个前生产大队长身材魁梧,脾气大,心眼小,因为闹派性把大队党支书狠揍了一顿,支书的弟弟在县革委会是副主任,尚兆云很快就以“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殴打革命干部”被抓到了县里,他不仅不服,还扬言出去后要接着收拾支书,结果被判了十年,去年给送到了这里。在不认罪这一点上,他跟冯永春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他有原告,有对头,不论现在上诉,还是将来报仇都有目标。而冯永春的案子是公诉的,总不能把公检法都作为上诉对象吧?

和他们在一起的四个小伙子,两个是农村人,两个是城里的。城里的两个都是到农村下乡的“知识青年”,一个叫朱鸿喜的在晋南插队,因为口角之争用镰刀砍死了生产队长,判了二十年;另一个叫张福来,他和朱鸿喜都是北京中学生,他的罪名是罕见的“反革命盗窃犯”,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于一身,两个人非常吉利的名字也没有能让他们逃掉牢狱之灾。而另外两个都是农村青年,却跑到城里犯了法,他俩不是同一个县的人,却不约而同地趁晋东南一个兵工厂里两派打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溜进厂内车间各自扛出一袋铜器卖到了废品收购站,要知道收购站大小也是个国家供销社的单位,一个电话打过去,这两个家伙一分钱没得到,每人赚了一副手铐。后来查明那些铜器原来是鱼雷上的零件,两人的反革命罪就坐实了,一个判了七年,一个判了八年。二人殊途同归,一起来了这里。

离南一口上边不远,就是五尺口车场,在这里负责的是六组副组长陈亨林,这个经常被管教表扬、受犯人夸赞的南方人,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干活勤恳踏实,任劳任怨,助人为乐,由于他的关注还曾避免过几次事故,他服从管教却从来不打别人的小报告。这个人几乎是九中队里服刑时间最早的犯人了。他是一九五0年被抓的国民党空投特务,那个时候离什么“镇反”、“肃反”、“三反”、“五反”还早着呢。不知道他当时来大陆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但是他如今认罪悔罪的态度是十分真诚的。冯永春通过陈亨林在学习会、“积代会”上的发言里和老犯人的谈论中,逐渐知道了他惊险曲折而又残酷悲惨的案情,那简直比书上写的还要离奇。

陈亨林的家在浙江温岭。一九四九年国民党逃离大陆前,还一直想与共产党的军队抗衡,于是大肆在他们管辖的地方征兵抓丁,陈亨林就是在这个时候进了国民党军队。他们跑到台湾以后,接受的宣传教育是要“反共抗俄”,准备“反攻复国”,接受的是为回大陆打游击而进行的训练。一年以后的一天夜里,他们十三个人就被空投到温岭附近的大山之中,任务是建立“游击基地”,发动民众反抗“**”,迎接国军“反攻大陆”。这些被当官的鼓动得信心满满的年轻人,就这样被一架飞机投回了“敌后”——同时也是他们家乡的土地上。

这群特务一落地,就被当地的民兵发现了,黎明前,接到敌情报告的解放军就开始进山搜寻。组长下令寻找隐蔽的地方,担任报务员的陈亨林发现这儿离他妹妹家不远,就带大家摸黑找到妹妹家,被惊醒的妹夫把大舅哥一伙人藏在了一个山洞里。妹妹做了饭送给他们吃。但是天亮后不久,搜山的队伍还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一阵短暂的交火之后,特务们四个人被打死,剩下的人都举手投了降。很快,当地政府就对俘虏们进行了审判:特务组织的八个人和陈亨林的妹妹、妹夫统统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只有他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但也被判了无期徒刑。其中有什么具体原因,那就谁也不清楚了。

副组长陈亨林的手下也是五个人,除了一个五十多岁他的浙江老乡是顶斗工,另外四个也都是年轻力壮的挂钩工,当然都是“小反”,但是具体案由却是五花八门:李真树是个富农子弟,在一次被工作队殴打时抬手挡了一下,不巧的是他当时手里正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他的判决书冯永春见过,那上边印着他的罪行就是“拿语录本打工作队”;侯发虎是冯永春的老乡,他们村离阎家庄不到二十里,侯发虎的罪行是涂写反动标语,这在那个时候是个挺时髦的罪,不管城市乡村,不论男女老少,因为这个犯事的不在少数。但是侯发虎也不认罪,进来以后就不停的写申诉,说这件事都是他婆娘有了相好的后,为了离婚而捏造陷害他的,不过,那些反动标语也确实是他女人从家中柜子里找出来交给公安局的;另外一个是个大学生,名字叫张国军,罪行是在学校里组织反革命集团,他那个集团名字听起来倒不像是反革命,叫做“马列主义研究会”,成员只有他和一个女同学。不过那段时间,“反革命集团”如同雨后春笋,真的假的已经不稀罕了。

最有意思的是崔永旺,他是大队的拖拉机手,有一天他从公社供销社请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包裹好了放在车上的工具箱里,回到家却发现被震碎了。他心知闯了大祸,这些碎片藏在哪儿都会被人发现,于是就悄悄扔进了巷道边一个茅坑里。第二天他骑着车子又去重新买了一个,那个售货员多嘴问了一句:“你不是昨天刚买过吗?”他也太实在了,答了一句:“打碎了,扔了。”这话又恰好被供销社主任听见了,就报给了公社,公社的公安特派员审问崔永旺时,既没打,也没骂,而是苦口婆心地谆谆善诱,他反复动员道:“你这是无心之错,打碎就打碎了,扔掉就扔掉了,我们现在就要你个扔掉的地方。只要你说了实话,就没事了。”崔永旺也是真老实,寻思公安不见碎片不会放过他,于是原原本本都说了。结果实话说了,事儿来了,性质也变了。这件事报上去就变成了“将领袖像打碎扔进厕所”,判了整整十年。不过老实人就是老实人,在六组的犯人里,既认罪又服法的,就数崔永旺了。

时间长了之后,冯永春对那几个分散干活的“老反”的案情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那四个紧钩工同老景明一样,都是原来国民党的县级党政人员。监狱里也有“代沟”,像冯永春这样年轻的犯人,并不关心那些“历史反革命”的历史,这些因为备战的需要而从东南沿海监狱迁到内地劳改队的老年犯,在煤矿井下只能作为辅助工使用,等他们老得干不动活了,就送到十六中队养老,然后就等着去刘家庄火葬场“爬烟囱”了。

这些人中间,原来在浙江舟山岛上沈家门当过官的连希超最为出众。这位前政府guan员对思想改造的重视不怎么样,但干净的追求已经到了苛刻的程度,他的帆布窑衣总是洗个不停,两套轮换着穿,脖领上围的毛巾什么时候都是雪白雪白的,在黑压压一片下井的人群中,他如同鹤立鸡群一般突出。三大队一千多犯人中,有人可能不认识大队长,却没有人不认识连希超,大伙远远望见队伍里那个白影,就会互相传话:“瞧,‘专家’下来了。”可是这个被称为“卫生专家”的连县长,却有一个非常不卫生的癖好——酷爱吃鱼,可能是长期在海岛生活的缘故,连希超简直到了嗜鱼如命的程度。老虎沟矿生产的煤炭主要供给南方,煤矿方面就经常同协作单位以物易物,换些渔产品回来给干部职工还有犯人们改善伙食。冯永春第一次吃鱼时,就发现连希超是个吃鱼的高手。当别人还在小心翼翼剔着鱼刺时,他已经把自己那份鱼吃得干干净净,连鱼头里里外外都吮得看不见一丝肉丁。但是令他瞠目结舌的事情还在后面,连希超见他放下了筷子,就指着他菜碗里的鱼骨头问他还要不要,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就见这位“卫生专家”如获至宝地端了过去,重新把鱼头乃至每根鱼刺都一一唆进嘴里吮了一遍,直把他看得目瞪口呆。

几个钉道工里面,冯永春接触比较多的是郑寿章,南一口的道岔坏过几次,每一回拉四声电铃,都是郑寿章背着木头工具箱跑过来。几个钉道工是不分地段巡回检修的,时间长了冯永春才知道,那几个钉道工都很少在大巷里跑,有时候甚至躲到回风道里去睡觉,因为大巷里车稠道岔多容易出毛病,只有郑寿章老老实实巡回着跑来跑去。

郑寿章全神贯注地固定着这只压绳轮,丝毫没有听见绞车启动的铃声。他只觉得那煤车突然之间就向他冲了过来,可是他挪不动腿,也伸不出手,任煤车将他撞倒又碾过。他觉着就像一座大山将他浑身的骨头都要压碎一样。但是却没有感到疼痛。他睁开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脑子里却仿佛出现了另一双眼睛,看着一张漫天的大幕落了下来,落了下来。顿时,永久的黑暗覆盖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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