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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寺儿巷(41) 严德荣 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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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7 11:39: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天还没有亮,改改就推着自行车出了大门。



昨天下午,梁巧红专门来告诉她,听说今天临浍市里要开宣判大会,还打听到被判刑的人里边有冯永春的名字。梁巧红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以后,改改几乎怔怔地在东屋的炕沿上一直坐到公爹下工回来。直到阎甲子进了院子,揭开水缸盖子舀洗脸水,她才想起晚饭还没有做。她慌忙去小柴厦抱来一小捆玉米秸秆,赶紧点火做饭。火点着了,又发现忘了给锅里添水。

阎甲子看着改改神不守舍手忙脚乱的样子,已经猜到又是出了什么祸事。他静静地呆在西屋抽了两袋烟。直到改改过来喊他吃饭,他才进了东屋。他先问儿媳:“今天怎么没有把两个娃接回来?”

改改没有回答。等公公坐下来开始吃饭,才开口道:“爹爹。下午那个小红骑车子从临浍过来,说永春明天要上宣判会,我想明个早起去临浍看看。”

阎甲子手上的筷子停了一下。又接着把碗里的饭朝嘴里拨拉。老瓷碗几乎遮住了他的脸。一根面条从嘴角掉了下去,几滴面汤流到了下巴上。他把空碗放在饭桌上,左手在胡茬上抹了一把。改改伸过手问:“我再给你舀一点?”

阎甲子摆摆手,这才问道:“小红有没有说永春会判几年?”

“我问了,她说没打听到。”

阎甲子“哦”了一声,把饭碗放在桌上。他摸过烟袋抓在手里,却没有去装烟叶。凝了一会神,又问道:“那卫东跟小小呢,还放在你娘那边?”

改改点点头。说道:“我得打早走。笼里还有几个馍馍和熟红薯,刚才我多炒了些酸菜,就扣在案板上的面盆下边,明天你早上收工回来,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阎甲子说:“你不用考虑我。永春既然要上会,不管多少,肯定会被判刑的。判了刑就要往劳改队送,这个你要有个准备。我看你是不是给他带上一副铺盖,刚进去你送的那副也该脏了破了。南头老四前些天从永吉农场放回来了,他说劳改队发统一的衣服,单衣棉衣都有,就是被褥糟得没法盖,里边絮的都是再生棉。”

改改答应着。阎甲子又说:“你也多装几个馍馍。来回二百多里的路。再拿点钱,回不来的话还得住店哩。”

改改说:“我去了再看。真回不来,我就住小红家里。”说话的功夫,她已经洗完了碗筷。她擦干了手,说:“爹爹你就歇了吧,我去我娘那边把娃安顿一下。”



这会儿改改走出寺儿巷口的时候,鸡才刚刚叫过头遍。

今天是农历八月廿九了,人说“二十九,努一努”,刚升起的月牙儿挂在天边,月牙上面的天空有一块被照得白白的云朵,好像半颗露珠挂在一片叶子上。一片凉意从天上流下来,地上无风无尘,人们紧赶着收获、晾晒,动物们也忙着搬运、贮藏,草丛中的秋虫也鸣叫着求偶、产卵。这是一年里最后的好日子了。

出了村口,她就骑上了车子。从这里到山根公路是一段忽急忽缓的上坡路,她也觉不着有多么吃力;但是她也不敢太用力。老北山黑压压地蹲在远处,路边壕沟里的蓖麻棵子在暗地里歪七扭八地变幻着形状,崖头枯树上不时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嘶叫和诡异的笑声。改改的眼里耳中仿佛没有这一切,她的一个心思只在赶路上。有时庄稼地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有时候前边明明有个人影,快到跟前却突然不见了,她也没有觉着吃惊害怕。改改知道,那都是些早起偷秋的人,村里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挣着公分看坡护秋的人,谁也不会多管闲事的。毕竟大伙儿都吃不饱,不是饿急了,哪个愿意黑咕隆咚来地里偷掰那几穗玉茭,挖那几窝红薯。就是冷不防打了个照面,双方都会扭转脸装作没有看见。这样以后再见面都不会觉得难堪,毕竟沾了个“偷”字,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改改一路没有歇脚,村里吃早饭的时分,她已经骑进了临浍城里。估计宣判会应该结束了。她没有更早动身的原因,就是不想赶那开会,她不愿意看见永春被人绑着摁着受欺负的样子,虽然她知道那是躲不过的。她甚至不敢去想,想起来都会心疼好半天。她要先赶到地区蒲剧团找到梁巧红,再商量怎么去看她的男人。



就在改改起身的同时,临浍市看守所里,在大组长的吆喝声中,冯永春他们也起了床。

看守所的院子里,所有的电灯都亮了起来,四角的岗楼上,四盏探照灯晃着刺眼的光束,把一周的围墙和电网照得如同白昼。大组长挨次打开每个监号窑洞的门锁,点着人数催促放风。然后就在灶房出饭孔和各个监号之间奔跑着送去饭菜。遇到这种情形,号子里的老人儿都知道,今天准是又要开宣判大会了。就开始猜测哪个号子哪个人会上会,哪个倒霉的家伙今天小命就要到头了。看守所这时的情形顿时就像腊月底的猪圈里一样,惶恐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监区。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公安局里,也是灯火通明,一派战前的紧张气氛。十多名持枪的地方部队战士早已在前院列队集合,紧邻看守所的后院里全是公安局的人。老所长宋南星拿着一份名单,隔着门缝挨个读给里面的大组长宋茂林。他念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出身的宋茂林就跑去打开一个监号,大声地叫一声:某某某,出号!然后把这个犯人带到院门口,依旧喊一声:“报告班长,一个人出去。”墙头的哨兵照样哼一声“出去!”宋大组长就拉开里面的铁栓,把人交给宋所长,再插上门栓,等着下一个名字。

冯永春也被叫了出来。一出大门,左右仍然是扑上来两个人把他的胳膊一拧,绳子往肩头一搭。不同的是这一次搭上绳子缠到肘部以后,胳膊是朝前边拧的,随即给他双手戴上铐子,然后把细绳向背后一勒捆起来。冯永春已经知道这叫做“小绑”,虽然仍被紧紧地捆着,但是比起“大绑”来,痛苦程度已经减轻了不少。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脚镣声,最后出来的是一个杀人犯,一个反动言论说得特别多的现行反革命犯,这两个人一出门,扑过去的就是四个公安小伙,他们牢牢地控制住犯人,几乎是将他抬离大门,迅速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抡起铁锤,乒乒乓乓地砸掉犯人的脚镣,两个人架起一个,就往前院拖去。

被“小绑”的十几个犯人也被叫着名字,一个个押着来到前院,冯永春是第四名。他从点名的顺序就觉着有些不妙,他知道排在前边意味着什么。然而,他还能怎样?一个人到了无奈的时候,只能无奈。

两个杀人犯已经被抬上了一辆卡车,几个战士持枪围在他俩身后,驾驶室顶上还架着一挺机枪。其余的犯人踩着踏板上了第二辆车,被命令脸朝外分开站在卡车马槽的两边。这时天色已经大亮,由公安局的吉普车带路,市革委会的小卧车殿后,车队依次出了公安局大门,向市人民剧院驶去。



小红从散会以后,就一直在剧团门口等着改改,这会儿远远看见她的车子,忙迎了过去。两个人拐进西边一条小巷,改改把自行车靠墙根支好,还没等她开口问,梁巧红就带着哭音说道:“改改姐,你还不知道吧。永春哥被他们判了十八年!”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改改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她扶住车把,努力使自己不要倒下去。一路上几个钟头里,她已经无数次设想过丈夫可能受到的惩处。直到今天,她还真的不知道永春犯的是哪一条法,公爹也不知道。这种事情也没法向别人打听。当时她只问过苟支书和公社几个干部,他们的回答内容虽然都是推脱敷衍,但从答话的口气里能看出来他们也确实不了解案情。她还鼓起勇气去了一趟洪东县,找到了永春工作过的畜牧局,才勉强知道了一点事情的起因。但是王局长也只给她讲了冯永春参加运动,参与派性,直到被县里开除的过程,他也不清楚永春究竟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才被抓的。王局长分析可能有几点:一是因为闹派性闹得太积极,得罪了现在台上这一派的头头;二是武斗中打死了人;再就是说过什么过头的话,现在犯“反革命”罪的,大部分都是因为这方面被人检举或者陷害而抓进去的。

改改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了一些,她告诉小红:“已经那样了,咱等会再说。这会儿我奶涨得厉害,你找个地方我好挤一些出来。”小红忙引着改改回到剧团,找到排练厅边的小更衣室。按惯例每次开完大都是提前下了班,单位里一个人也没有。等改改挤完奶脸色也缓过来了,梁巧红才详细给她诉说了开会的大致经过。改改问起判刑的因由,小红说那个念判决书的领导是个外地人,读得又很快,根本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她领着改改绕到会场的大门口,旁边就贴着刚才宣判大会的布告。一连三张的大白纸上,醒目的“布告”两个黑色大字下边,密密麻麻印的就是今天被判刑人的名字和罪状。她们很快就找到了冯永春的名字,他被排在第六位,前边是两个打着红勾刚才已经枪毙了的人,然后是一个死缓,一个无期,一个二十年徒刑的。“冯永春”一栏在姓名、年龄、籍贯、工作单位之后,写的是“该犯一贯思想反动,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尤其是在某年某月某日,该犯竟丧心病狂指使射击红太阳,罪行严重,民愤很大。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

两个人看到这里,还是弄不清冯永春到底犯的是怎样的罪。小红大着胆子向人群中一位戴眼镜干部模样的人请教,那人仔细读了几遍,摇摇头告诉她们:他也看不太懂那句话说的是怎样的具体事实,但是从字面上理解,是说这个人让人朝着毛主席开枪了,红太阳就是毛主席么。说到这里,那人看见有人在朝他们这边看,就赶忙闭了嘴转身走开了。



该毙的毙了,该判的判了。日头照样走,时间依旧过。中午十二点,看守所还是按时开饭。

从宣判大会下来回了监号,冯永春的脑子基本就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命运已经给他做了最后的裁决,前面只有十八年的刑期在等着他,在等着他一天一天地度完这几千个漫长的日子。今天之前,他还像所有第一次入监的人一样,接受不了残酷的现实,没有见识过国法的严厉,总觉得沉重的刑罚不可能落到自己头上,甚至幻想着哪一天就会离开这里回家。是的,回家,这样一件原来每天习以为常的事情,如今已经成了这里面的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最大幸福和奢求。

十八年,十八年!这个数字就像无数把榔头,不歇息地捶在冯永春的心头。他在这个世上真正有意识、有感觉活过的时间也没有十八个年头,现在却要在丧失自由的条件下熬过这样长的岁月。即使能熬到哪一天,也已经四十多岁,所有的一切都完了,往后的生活将没有了任何意义。假如他真是做了罪有应得的事,他一定会低头认罪甘受惩处。但现在的关键是他心不服,想不通,却又无可奈何!他甚至恨,却不知道该恨谁。是哄他到公社的刘特派员?送他到临浍的那两个人?逮捕时下死手捆绑他的公安人员?还是押解他的战士?审讯他的法官?宣布判决书的领导?但似乎所有的人每一个都是例行公事,履行职责,他们都跟自己无怨无仇。他设想自己如果在他们的位置上,肯定也是一样。他一个也恨不起来。现在,全世界的人都认定了他冯永春就是一个罪犯,可是他没有罪啊!他绝对没有下令朝着领袖画像开枪啊!他觉着最应该恨的应该是诬陷自己的人了,却又无法知道这个人是谁。

监号的门被打开,大组长将两只搪瓷盆递了进来。今天是星期四,是看守所里改善生活的日子,照例是每人一个白面馒头。刚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原印奎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迫不及待的盯着饭碗,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的那一份之后就张嘴看着别人。武高俊替冯永春打好饭,把馒头和白菜汤端到老排长跟前。看着他像平时一样吃了下去,放心了许多,他安慰冯永春:“你不要太熬煎。听说到了那里表现好了,还会减刑的。”

冯永春抬头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武高俊,没有做声。监号里除了原印奎还在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几个人谁也没有吭声。这个时候,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任何语言和行动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缩短不了十八年的刑期。除非......除非是......死亡,这一刻,冯永春突然想到了***!

***。冯永春刚刚想到这两个字,监号的门锁和铁环突然响了起来,门扇随即被推开,大组长抓着门环喊道:“冯永春,冯永春接见!”

冯永春依旧呆在那儿。刚才这几个钟头里,他的脑子里只有自己,似乎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抛弃了他,他也已经没有了继续活着的意义,没有了任何的留恋和挂牵,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恐惧。这样一种思维的空洞期,是没有真正濒临过绝望的人根本无法体会的。它既无法形容,也无法想象。大组长的第一声喊叫,冯永春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大组长喊了第二声后,还是武高俊捅了他一下,他才像被惊醒一般突然跳了起来。他机械地迈出门槛,两只赤脚交替探索着穿上鞋子,从墙上取下腰带系好裤子。直到随着大组长走向大门口,脑子里还在莫明地思考:接见?谁?就在大门打开那一刹那,他的思维也倏忽间回到头脑中:她,是他的改改来了!而陪着妻子的,竟然是梁巧红。



梁巧红只叫了一声“永春哥”,眼泪就下来了。还是改改坚强许多,她跟冯永春在灰砖台阶上坐了下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询问他的身体,接着就诉说家里的情况。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丈夫,许多没法说出来的话,都在目光里显露了出来。自始至终,改改一个字也没有提丈夫的刑期。就是当冯永春刚说到自己年限太长几个字时,她一句话就给截住了 :“咱不说那个。”她把带来的被褥和其它用品一样一样地交代给丈夫,冯永春说:“我没有把旧铺盖带出来。”改改说:“带那做什么?送给人好了。”她见梁巧红还在一边远远地抹眼泪,就唤她过来。她告诉冯永春:“咱们多亏了小红妹妹,要不然我到今天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

冯永春看着梁巧红的泪眼,心里也说不出是一股什么滋味。他问道:“你们剧团的《红灯记》排了没有,你的李铁梅演得怎么样?”梁巧红哽咽着说演了,改改姐也看了,妈妈说她演的还差不多。冯永春说:“可惜我想看也看不上了。”一句话,梁巧红的眼泪又下来了。

旁边值班的干事过来催促,冯永春总算憋出一句:“不行你就别等我了......”改改说:“你那是什么话?不光是我等着你,爹跟卫东等着你,我们的小小也等着你,我们都在等着你回来。”

冯永春没听懂,问道:“小小?我们的小小?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明白。”

梁巧红插言道:“小小就是你的孩子呀。永春哥你还不知道吧?改改姐给你生了个女儿!”

冯永春惊呆了:“女儿,我的女儿?这么说,我有孩子了,我当爸了?”但是,他还是疑惑地问妻子:“怎么,咱们只有一次就......?”

改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一旁的梁巧红脸也红了起来。冯永春立刻明白自己问了一句多么傻的话,他这才注意到妻子鼓鼓囊囊的胸部。马上惊喜地问道:“是吗?多大了?怎么没有带来让我看看?”

改改道:“刚满月的娃娃,我一个人能带着她跑这么远?等她长大了些,我领着她去看你。”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这是满月那天去高楼镇上照的,你带上它。再给咱小小起个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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