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39） 严德荣 长篇小说

每个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它或长或短，或宽或窄，或直或弯，它是艰辛还是通畅，坎坷还是平坦，别人无法体会，自己也无法预料。每个人和他人的人生道路有时交集，有时平行，有时合并，有时分歧，这就形成了社会生活中的相识、同行、分别、重逢等等。许多已经淡忘的故人和往事，却会因意外的重逢又回到你的生活之中。

但冯永春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和他的战友在如此的地点、如此的身份、如此的环境之下重逢。

武高俊和厉飞龙是同一年入伍的，又分配在同一个连队，战友加老乡的双重关系，使他们走得比别人更近一些。冯永春担任副排长的时候，武高俊也当了班长。他比冯永春早一年复员。冯永春虽然知道他的家就在龙门县城跟前的武家关，但是由于自己的工作安排在了洪东县，所以两人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了。

冯永春的视觉渐渐适应了窑洞里的光线，他看清了对着窑门是通向窑底的走道，门后角落里是一只盖着木板的大号瓦尿罐，尿罐往里一点，是用砖和黄泥盘砌的土炉台。过道左边是从窗口直到窑底后壁的一盘大通炕，靠西墙摆着一卷卷铺盖，十多个老老少少躺着坐着趴着的犯人都盯着他看，那一双双瞪着、眯着、斜睨着的目光是那样呆滞，看不出一丝表情，使冯永春不禁有些不寒而栗。

武高俊是六号监房的副组长，从听见铁门被打开，新犯人一个接一个进监房开始，他就趴在窗台上，从窗纸窟窿往外瞅。瞧见冯永春的时候，武高俊是着实吃了一惊，号子门一打开，就急忙跳下炕来迎接自己的前上级，他把自己的搪瓷茶缸端过来请冯永春喝口水。冯永春这才记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还水米未沾，他接过武高俊的茶缸，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了个干净。


在看守所的第一个晚上，冯永春经历了平生最难熬的一夜。“ 现行反革命 ”、“ 阶级敌人 ”这些昨天以前还被自己仇视的名词，竟然突然之间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数不清的鄙视、仇恨的眼光和无数张开的大嘴、震耳欲聋的口号在他的头脑里飞快地打转，在耳边隆隆作响。他逐渐明白了自己当前真实的处境和身份。是的，这就是自己拥护、捍卫并为之奋斗、拼命的组织和政权给他的最终结论和回报。厉飞龙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忠心的猎犬突然被主人认定为野兽，并且被关进了囚困猎物的兽笼之中。而且除了俯首帖耳乖乖就范之外，它连团团打转、咆哮怒吼的资格也没有了。

第二天中午，铁门哗啦啦响了，大组长被叫了出去，回来时抱着一卷铺盖送进了六号窑洞，他告诉冯永春说是你家里人送来的。冯永春忙问送铺盖的是谁，大组长说有公安干事在跟前看守着，他也没敢问，只看到是两个女的，岁数都不大。说完就带上门走了。冯永春心想肯定是改改，只能是她！但是另一个女人是谁他就不知道了。他猜想着妻子怎样彻夜未眠，又怎样到大队、公社找寻他的下落，他猜不出妻子是如何知道他被直接押上地区公捕大会，她一个乡下妇女又是如何跑了这么远的路，又是怎样找到看守所的。他只知道，这一刻，最最痛苦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亲爱的妻子！这时，真的是直到这时，他才想到了她！

失去自由的冯永春永远不会想到，昨天整整一天，改改都在奔波着。从庆祝最新指示的人们散去之后，她就在等着她的丈夫回来。但是甜蜜的等待渐渐变成了抱怨，接着又变成了不安，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心中莫名地有了一丝恐惧，仿佛预感到有什么意外将要发生。她想出门去找他，可时间早已是后半夜，即使想打听、想问讯，又能找谁呢？她不停地安慰自己：永春不会有事的。即便有事也是别人要他帮什么忙脱不开身，可他也该托个人捎句话呀，谁都知道今天是他的什么日子啊！改改想出去问问爹爹，又觉得开不了口。她干脆起来穿好洗好收拾好。天刚有一点亮色，她就到西屋窗棂上敲了几下，唤了声：“爹爹。”

阎甲子虽说一夜睡得断断续续，却也好像没听见厉飞龙回来，但是又不敢肯定。听见改改叫，他立即问道：“怎么啦？是不是永春昨晚没有回来？”

“是一夜没有回来。爹爹，你照看卫东，我去大队问一下。”

阎甲子答应着，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院门响，改改已经出去了。

改改先去了大队部，和她想象的一样，这么早不会有人的，然而她必须来一趟，就像五年前她每天来这儿等冯永春的来信一样。当人在焦急慌乱的时候，每一个失望甚至绝望的地方和机会，都可能是他（她）的希望。她返回来敲了旺财的门，这个本家的队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告诉她：昨晚上根本没有见到冯永春的人影，也没有打发人叫他——旺财他没有那么憨。于是她找到主任的门上，讲究卫生的主任正在院子里刷牙——他是阎家庄这个岁数段唯一会刷牙的一个人。

苟喜忠噙了一口水边吐边用手抹掉嘴边的白沫，又漱毕了口，才抬头告诉改改：昨晚是公社的公安刘特派员把冯永春叫走的，当时我也不在场，后来才听说是要他去公社，上级有人要了解一些情况。估计过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吧。

改改没有听他的估计，她现在要的是见到冯永春的人。她匆匆回到家，请爹爹早上不要出工，带带孩子，然后就推出自行车，朝十多里外的公社骑去。

她骑进公社大院的时候，干部们都还没有上班。看门房的老汉追着问她找谁，改改说找特派员。门房老汉还没答话，就见一间屋子的门打开来，刘特派员招着手唤她：“我就是老刘。你过来一下。”

没等改改开口，刘特派员就问：“你是冯永春家里的吧？永春以前不是在临浍市呆过一段时间嘛，昨天那里的上级说要向他了解一些情况，早上已经开车把他接到市里去了。你不要着急，问题弄清楚了就会让他回来的。”改改再问详细的情况，刘特派员就说别的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改改心急火燎地跑了一早上，结果还是一片糊涂，不仅人没有见到，连去向也成了个迷。刘特派员也没能告诉她一个准确地点。她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阎甲子问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浑浑噩噩地做饭、看孩子，她不住地抬头望望门口，盼望着哪一刻突然之间院门一响，她的永春就会推门走进来。

阎甲子中午和下午还是照常出工。改改就这样心神不宁地捱着时间。眼看着日头升高了，当顶了，又下去了，快落山了，改改觉着自己快要撑不住了。突然之间亲爱的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度过今晚，度过明天，度过以后的日子！

突然，改改听见门外有自行车驶来、停下、支撑的声音，她的心颤抖起来。接着，有脚步声迈上石阶，门还没有被推开，改改已经扑了过去。但随即，她僵在了那里。

推门进来的竟然是梁巧红。

今天上午剧团通知全体集合去一壁之隔的露天剧院参加公捕大会的时候，梁巧红跟大伙儿一样觉着非常地放松。只要没有演出任务，好不容易能坐在台下看别人表演，年轻人的兴致总是很高，现在批斗抓人犹如家常便饭，他们都是当热闹看的。

可是当被捕的人被押上台那一刻，梁巧红就惊呆了，她不相信那是她的连长、他的永春哥，可是那熟悉的身影她在千百人群之中也能一眼挑出来！那分明就是他！他怎么会被押上这样的会场？是因为他们一起参加的这一场运动？还是又出了什么事情？她看见他胸前挂着的纸牌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醒目的黑字——“现行反革命分子”！永春哥这么积极投身革命运动的人，竟然成了“反革命”？

偌大的会场之中，谁也不会体会到这个年轻姑娘的震惊、疑惑和随之而来的痛苦。直到有同伴拉扯她的衣角，梁巧红才觉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她干脆又站了一会儿，想引起永春哥的注意，她想让他看到她。但是她看到犯人们都被压得抬不起头，知道这是徒劳的。只好在同伴再一次扯她衣襟的时候，无奈地坐了下来。

台上地区革委会领导的讲话，梁巧红根本就没有听。后来换了一个人，开始宣布被逮捕人的罪状，她仔细听也没有听清楚，只勉强听到冯永春被捕是因为开枪击中了谁。还没容她多想，就看到公安人员开始对犯人五花大绑，看着冯永春在台上遭罪，梁巧红心疼得浑身哆嗦，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直到看着犯人们被押下戏台出了剧院的后门，她忙托一个伙伴待会儿给领导请个假，说她突然有点不舒服要去街上买点药。趁大家都在高呼口号的时候，悄悄离开了会场。

目送着刚逮捕的人被押进县看守所大门之后，梁巧红还没有走。她一直远远盯着他们进了二门，却还是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一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出来问她在这儿做什么，梁巧红才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她没有回答，赶紧转身跑开了。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简直就像晴天霹雳一般，把梁巧红给震晕了，打懵了。年轻的姑娘比自己遭了祸事还要震惊，还要慌乱。她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也没有可以求救的地方，甚至连个能够商量讨主意的人都没有——爸爸倒是可以请教的，但是照他眼下的处境，肯定也是无能为力的。那还能找谁求助呢？

几乎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遇到过这样面对前所未遇的困境险境，而又无力无助、几乎绝望的时刻。万般无奈之下，最后都会突然之间就勇敢起来，做出自己的抉择，采取自己认为正确的行动，而来不及顾及它的成效和后果。我们只能事后说：走出这一步，是一个人作为社会个体真正成熟的开始！

梁巧红向团长请了一天半的假，说要去乡下看望一位患病的长辈亲戚——虽然散会后大家都习惯性地提前下了班，幸好团长还没有走。然后匆匆到食堂领了几个花卷，就推出自己的自行车，一出剧团大门，就紧蹬几步跨了上去，径直骑向城外。

虽然只去过一回，梁巧红还清晰地记着去阎家庄的路，她的方位感特别好。那一次跟连长拉着棺材走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觉着有多么远，可是今天尽管她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还是感到这条路是那样的漫长，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上坡的时候，她腿软得都快要推不动车子了，要命的是上了这道坡，才发现前面一道岭上的坡道更陡更长。即使如此，我们的梁巧红也没有停下脚步，她无论如何要找到改改姐，她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她终于走完这一百多里路，看到改改的门口时，浑身已经快散架了。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刻，要不是改改搀住了她，梁巧红几乎就要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