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31） 严德荣 长篇小说

“4.18”派的西线总指挥部办公室里，各武斗队的头头们正在进行战斗总结。

副总指挥坐在台上的讲桌后边，已经讲了好一会了。谈到这次攻城受挫的原因，他仍然气愤不已：

“就说洪东战斗队吧，好不容易打进去了，而且占领了地委大楼，这本来是一场胜仗，却由于某些同志贪生怕死，带头撤退，白白丧失了已经到手的胜利果实。这就是此次行动失败的最主要的
原因！”

冯永春坐在讲台下的前排，身上穿的仍然是前天战斗中那身军绿色的衣裤，衣襟上被**打穿的窟窿十分显眼。他本来在专注地听着副总指挥的讲话，但是当听到他对洪东县战斗队和自己的
评价时，忍不住站起身来争辩道：“副总指挥同志，我认为主要原因不在这里。我们从凌晨三点钟就占领了大楼，但是直到中午十一点钟，后续部队还没有跟上来。这才使得敌人有时间、有兵
力对我们实施了反包围，敌人打断了楼梯，炸毁了大楼。如果我当时没有果断下令撤退，我们洪东战斗队就会全军覆没！”

副总指挥：“你冯永春倒是回来了，你的二分队、三分队呢？你丢下几十位战友不管不顾，自己跑了回来，不是贪生怕死是什么？”

冯永春道：“敌人炸断了楼梯以后，切断了我们各分队之间的联系。再说，我已经让通讯员用喊话的方式向他们下达了撤退的命令。而且二分队的绝大部分战士也撤出来了。当时战况激烈，敌
人已经攻进了一楼。如果再稍有迟疑，后果就是我刚才说的，一个人也跑不出来！敌人宣传他们胜利的时候，就会吹嘘是‘全歼’了我们。副总指挥同志，我始终认为没有取胜的根本原因，就是
后续部队的脱节。请您设身处地的想想：我们洪东战斗队是不是圆满完成了穿插、占领的任务？如果后续部队能够跟上来，里应外合，扩大战果，我们能落得今天反胜为败的结果吗？”

副总指挥被问住了。他沉吟了一下，斥责冯永春道：“你不要强词夺理地推客观，找外因，好好反省反省自己的错误。你先给我坐下！”

冯永春坐了下去。副总指挥转头批评李选石道：“接下来就是我们需要讲到的第二个原因：你们天泽战斗队是怎么搞的，二百多人，整整半天，也没能攻上城墙？”

李选石同样是衣衫不整，面容憔悴，显然也是几天没有很好休息了。他辩解道：“城墙上敌人的火力实在太猛了，他们用的都是部队上的机枪和冲锋枪，**一打就是一大片。我们牺牲了许多
同志，才冲到了城墙下，结果又被集束手榴弹炸了回来。敌人居高临下，我们在河滩里连隐蔽的地方都很难找到，更不要说再发起进攻了。”

副总指挥：“洪东县大队能打得进去，你们怎么就不能？分明是畏敌怕死，贻误战机！”

李选石说：“洪东县大队是打了敌人一个冷不防。等我们大队攻击的时候，对方已经重新占领了突破口，加强了防守。换了谁，也无法再攻进去了。”

副总指挥勃然大怒，他一拍桌子：“一派胡言！我看就是由于你们大队畏敌如虎，退缩不前，才造成了这次战斗的失利，直接破坏了总部的战略部署！天明之前你们没有能靠近城墙，借口是敌
人防守火力太强。那我问你：白天是不是更难攻了？那洪东县大队为何下午又能打出城墙，顺利撤出来呢！”

李选石强辩道：“他们也没有全撤出来，不是还丢了两个分队嘛？再说那也是被‘兵团’追得没法子了，俗话说狗急了还会跳墙呢......”

话音未落，冯永春已经怒不可遏。他又站起身来，抬手狠狠地给了李选石一巴掌，对方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红红的手印。

李选石捂着脸，不敢还手，只好求救：“副总指挥，您看他......”

副总指挥刚要发话，通讯员跑步进来：“报告首长，好几个被打散的洪东县战斗队的同志回来了，他们要求归队。还请求要见总指挥。”

冯永春眼睛一亮。他看着讲台一旁坐着的总指挥。

总指挥站了起来，挥挥手：“走，看看同志们去！”

各大队头头们都跟了出去。



大院里，七八个洪东县的队员聚在那里，一个个衣衫不整，手脸脏污不堪，还有几个人是负了伤的，脑袋和手臂上包扎着纱布和绷带。

一看到领导出来，几个队员就像孩子见了爹娘，立刻围了上来，有人甚至抹起了眼泪。

总指挥亲切的和队员们握手，安慰着大家。

一个队员抓住冯永春的手不放，哭了起来：“连长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啦！......”

冯永春打断他的话，急切地问道：“张三子！你们回来了多少人？别的同志呢？”

张三子哭诉道：“连长，没法说，没法说啊！那天......”



随着张三子的述说，那天的场景一幕幕仿佛在他们眼前重现：

临浍地区地委大楼内，硝烟弥漫，一片狼藉。“兵团”的武斗队员们手持上了刺刀的**，挨个房间搜寻“4.18”派的人员。几个人正在用枪托砸、皮靴踹，力图打开一间房门。房间里，几名洪东
战斗队员手持武器，惊恐地望着房门。

“砰”地一声，房门被砸开了，门扇重重地磕在了墙上。几把刺刀明晃晃地伸了进来。几个人厉声喝道：“缴枪不杀！”

屋里的一名队员大吼一声，挺身而出。端着枪刺迎了上去。

冲进来的人齐喝一声“杀！”几把刺刀几乎同时扎进了他的胸膛。一声惨叫，鲜血迸溅。刺刀拔出，尸体就横在了脚下。

滴血的刺刀指向房中的“4.18”派队员：“不想死的就举起手来！”

屋角的人都乖乖的举起了双手，在喝骂声中颤抖着挨个走出了房间。



地委大楼门厅，几十名洪东县的战斗队员举着双手走了出来，一个个垂头丧气，负了伤的更是狼狈不堪。他们在枪口、刺刀和叱骂声的指挥下，在大院里排好了队，听候战胜者的处置。

一位身着军绿色服装的“兵团”领导人走到俘虏队列前边，趾高气扬地开始了训话：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这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颠扑不破的真理！你们这一小撮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保皇狗竟敢以卵击石，妄想消灭我们新生的革命政权，夺取我们地区文化大革命的红色根据
地，复辟万恶的资本主义，纯粹是白日做梦！今天，你们的下场充分证明了最高指示所指出的：‘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的逻辑。’也就是你们
的逻辑。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立功者受奖’。何去何从，你们每一个人都要仔细想想！”

领导人讲完话后，走向大院门口的一辆吉普，乘车而去。一个“兵团”指挥员站到了俘虏队列前，喝问道：“你们中间谁是领头的？站出来！”

俘虏们有的低头不语，有的面面相觑。二分队长自动站了出来：“我是分队长。”

“还有哪个？再不站出来，我就让你们互相检举。告诉你们，隐藏是不会长久的，只会受到更严厉的革命制裁！”

三分队长无奈，只好也站了出来。

“你是什么职务？”

“洪东县战斗队第三分队分队长。”

“兵团”指挥员一听，立刻下令：“都给我捆起来！”

几个队员一拥而上，将两个分队长五花大绑，押到大楼一角的废墟边。

指挥员又下令：“将反革命首犯就地正法！”

两个分队长还来不及挣扎，就已经被押解的人踢跪在地。随着“砰砰”两声枪响，两人先后栽倒在瓦砾堆中。

俘虏们吓得鸦雀无声，有些人又开始发起抖来。

指挥员大声宣布道：“你们放心，我们是有政策的。只要你们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我们是不会随便开枪的。”他转向自己的队伍：“现在，我宣布：这次临浍保卫战取得了全面的胜利！遵
照‘兵团’领导的指示，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押解所有俘虏在全城游街示众，让广大革命群众和我们一起，欢庆伟大领袖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

一片欢呼和掌声中，俘虏们低着头排成一行，被押解着缓缓出了地委大院，走上大街。



张三子还没有说完，冯永春就焦急地问道：“后来呢？敌人又把你们怎么样了？你们又是怎么回来的？”

“敌人押着我们游完街以后，就把我们关到钢铁厂的车间里，也不给吃喝。第二天才把我们分开办了几个‘学习班’，要咱们的人认罪认错，重新站队，反戈一击，折腾了好几天。昨天上午，才
把我们给放了。”

副总指挥问道：“他们是怎么把你们放掉的？”

张三子说：“他们又把我们的人集中在一起，有一个‘兵团’的头头讲话，说是经过几天的学习和教育，许多人幡然悔悟，投入到他们一边，回到了革命队伍之中。剩下的人大多数都是受了资产
阶级反动路线的蒙蔽，跟错了人，站错了队。为了体现他们的宽大政策，不予追究，统统释放。然后给每个人发了十块钱、五斤粮票，就让我们出城了。”

副总指挥：“真他妈的是打肿脸亲一下，打断腿给个拐杖，欺人太甚！你们也是的，平时天天叫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到关键时刻就没有一个宁死不屈的？就这样还有脸回来，实在是给组
织上丢人！”

张三子几个人都低下了头。冯永春忙安慰道：“回来了就好，能回来就比什么都强。你们都是好同志。”他回头看见梁巧红站在不远处，忙招手唤道：“小红！”

梁巧红一拐一拐跳着蹦着过来。冯永春问她：“脚好点了没有？”

梁巧红：“好多了。”

冯永春吩咐道：“那你受点累，领同志们先回队里先吃饭，休息一下，给伤员同志换上药。”又对张三子他们说道：“等你们养好了伤，咱们再卯足了劲打他一仗，给牺牲了的同志们报仇雪恨！”



头头们又回到了指挥部办公室。副总指挥宣布：“现在由总指挥同志做此次战役的总结报告和处理决定。大家欢迎！”随即退下讲台，带头鼓掌。

台下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身材魁梧的总指挥走上台，重重地干咳了一声，开始讲话：

“同志们，战友们！在战无不胜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导下，‘七一’前夕，我们对盘踞在临浍城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最后巢穴发动了声势浩大的进攻。同志们不怕牺牲，前赴后继，英勇战
斗，突破了敌人严密防守的城墙，长驱直入，一举占领了地委大楼，歼灭了敌人许多有生力量，给他们以重大的打击，有力的震慑。这是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
伟大胜利！”

台下坐着的人表情各异，交头接耳，但还是纷纷鼓掌。

“当然，由于种种原因，在后来的战斗中，我们遭受了一点挫折，没有能够巩固已经占有的阵地，被迫放弃了到手的胜利果实，退出了临浍城。但是，我们还是胜利了！通过这场战斗，我们打
痛了敌人，锻炼了自己，教育了群众，唤起了人民。我们的胜利是最大最大的，损失是最小最小的！”

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总指挥慷慨激昂地继续讲下去：“‘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这次会议以后，我们要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再接再厉，连续作战，发动更大的攻势，夺取更大的胜利。不打下临浍城，
誓不罢休！同志们有信心没有？”

台下齐声答道：“有！”

“有决心没有？”

“有！”

总指挥脸色严肃起来：“好！接下来，我宣布总部对导致此次战斗失利负有责任的同志的处理决定。”

台下各战斗队头头的表情：郑重、焦急、恐惧、探询、甚至还有幸灾乐祸的，都在仔细聆听着。

“天泽战斗队队长李选石，革命思想不坚定，畏战情绪严重，指挥不力，贻误战机。犯有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错误。经总部研究，决定给以撤销职务的处分，禁闭七天，深刻反省，写出检查，
以观后效！”

两个背枪的队员走进会场，李选石自动站了起来，随二人走了出去。

总指挥接着宣布：“洪东战斗队队长冯永春，不能完整地执行总部的战略部署，先是轻敌冒进，继而私自下令撤退。犯了严重的右倾逃跑主义错误，致使全队遭受重大损失。决定对其禁闭七
天，撤销职务，深刻反省。洪东战斗队所有人员办‘学习班’，提高思想认识以后，再行整编重组。”

冯永春站起身争辩道：“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逃跑啊！总指挥同志，你不能解散我们的队伍啊！”

两个队员已经走到冯永春身边，将他控制起来。总指挥冷冷地说：“你没有犯错误？那么多同志是怎么牺牲的？那两个分队的战友是谁丢下的？总部念你作战勇敢，这个处罚已经是最轻的了。
想想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你还有什么委屈可言？带下去！”



二十天后。

街头、村口、机关、路旁，到处张贴着中央发布的“七.二三”布告。

“4.18”战斗队驻地，总指挥正在会议室召集各级指挥员开会。总指挥脸色严肃，以沉重的语气传达着总部的指示：“同志们，形势发展到今天，已经十分严峻。中央在面向全国的‘七.二三’布告
里边，要求停止开行我省南段的‘4.18’次列车。虽然没有点我们的名，但是已经使我们处于非常被动的地位，而对立面却自以为得势，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向我们发动进攻。针对目前的局面，
总部决定：暂时停止军事行动，把各县战斗队的主力集中到一起，进行学习和整训，准备迎接新的战斗任务。”

副总指挥接着讲话：“同志们！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我们面临的困难是暂时的，道路是曲折的，但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同志们要坚信，我们始终是代表着正确路线的一派。有伟大领
袖最高指示的指引，我们一定能战胜一切困难，从胜利走向新的、更大的胜利！”

台下热烈鼓掌。人群中，有冯永春和李选石的面孔。显见他们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职务。



一个月后。

各处张贴的“七.二三”布告换成了“八.二八”命令。

一队队荷枪实弹的解放军部队或乘坐卡车，或跑步前进。开进临浍城，进驻重点机关、单位。

“4.18”战斗队在总指挥的率领下，匆匆撤出驻地，沿着一条乡村道路直奔山区而去。

全副武装的解放军野战部队出现在武斗队经过的道路上，穷追不舍。



高高的历山，著名的“舜王坪”下，“4.18”战斗队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列队集合，副总指挥做他的战前动员：

“同志们，经过几天的急行军，我们已经来到了历山最高峰下。我们的头上，就是鼎鼎大名的舜王坪。想当年，舜帝就是在这里扎根，生活，生产，斗争，最终取得了天下。从今天开始，这里
就是我们的根据地，我们要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坚定信心，要有‘以农村包围城市’的决心，坚持斗争，敢于斗争。最后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