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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寺儿巷(25) 严德荣 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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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7 16:40: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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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出嫁的时候,改月已经到高楼公社初中读书了。

这座学校是十年前才建起来的,开始叫高楼完全小学,后来才增加了初中班。再到后来鸠占鹊巢,把小学挤回高楼村里去了,村外十五亩大的的校园就由初中三个年级六个班全占了。但是在
龙门县,高楼初中只是一所三类中学,各村成绩好的学生大都考到县城中学或别的一、二类学校,所以在这里读书的,毕业后能考上高中的寥寥无几。但即使这样,它也是高楼公社的最高学
府了。用老脑筋的话说,小学毕业算是童生,能读到初中,那就等于是秀才了。

初中阶段,是每个经历过它的人心中一段最难忘的岁月。它既是少年和青年的混合期,又是少年时代与青年时代的分水岭。它是每个人走向独立的第一步, 充满着朝气、幻想、新奇和欢乐,也
掺杂着焦虑、疑惑、痛苦和忧愁;还有对人生幼稚的思考,对社会肤浅的认知,对异性朦胧的情愫,都会在这个阶段开始产生。在这里,我们也不应该把升学与否当做孩子成长的唯一标准。
一群原来互不认识的孩子能在一起生活、上课,既学习知识,也增长见识;既产生友谊,也发生矛盾,他们这样一天天成长着,丰富着,就足够了。算术课变成了代数和几何,增加了植物、动物和人的生理课程,他们从初一就开始学习俄语,而且它还是一门主课。同学们对俄语倒是很感兴趣,一开始不少孩子不会发“勒勒勒勒”那个卷舌音,于是每天教室里外,到处都可以看到
练习这个发音的学生。好事的同学之间也用俄语相互取外号,冯永春由于在体育课上跑得最快,被称做飞机的俄语读音“撒马了得”,而阎旺德因为走路姿势稍微有那么一点外八字,就被一些
同学叫做“乌托卡”,既俄语鸭子的意思。改月虽然是个女生,也被那些调皮的男生按照俄语月亮的发音叫做“露娜”。不过当第一个男生这样叫她的时候,改月立即意识到这些讨厌的家伙们操的
什么心,平时好看的面容立刻变脸失色,瞅也不瞅那个家伙一眼,弄得他十分尴尬,再也没法叫出第二声,所以这个并无恶意的外号就没有在班里叫出去。

阎家庄在高楼初中读书的有个十多孩子,其中寺儿巷就有三个:巷底的冯永春,巷口的阎旺德,还有火巷的周改月。如今他们三个人都在毕业班,也就是说,今年下半年,他们很可能就得回村当农民了。三个人虽然在同一个班,岁数却不一般大:旺德十七,改月十六,冯永春最大,今年虚岁已经十八了。冯永春如今还是跟邻村的姑妈一起生活,只是偶尔星期天回一次寺儿巷,
跟旺德一起在他家吃饭睡觉。所以通常星期六、星期天的下午,旺德都是跟改月相跟着回家和返校。


这个星期天的傍晚,改月像往常一样到寺儿巷口叫上阎旺德一块儿去学校,他们要赶着上七点钟的晚自习。他俩穿过整个阎家庄,村南是一片平展展的埝地,返青的麦苗已经能淹没脚脖子
了。然后走下一道自东向西的涧沟,这道沟里以前有一条四季长流的涧水。每个夏天,孩子们都会到涧水里捉小鱼小虾还有指甲盖大的小蛤蜊,冬天也会到沟道里玩溜冰。但是自从大炼钢铁
那年砍光了北山上的树木以后,涧水就断了流,只是在雨季的时候才有几天流淌着黄浊的泥汤。那次狼虎峪水库决口,洪水就是顺着这条沟道一路向西,把高楼镇上的供销社连锅端走的。旺
德跟改月从沟底走过,爬上对面的坡道,就又是一条平坦的大道了。这条几里长的大路直接通到高楼镇,他们的学校就在镇子最东头的大路南边。

快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麻麻黑了。不远就是学校操场东边的围墙,墙外是一片荒废了一冬的菜地。他们追上了前边一群边走边打打闹闹的外村同学,旺德听出那群人里有他几个要好同学
的声音。他朝改月这边看了看,就丢下她自个儿拔腿追了上去。

然而意想不到的危险就在这一刻降临了。改月见旺德跑了前去,也想加快自己的步子,突然,她觉着背后仿佛掠过一阵冷风,似乎有人在暗中接近她,改月浑身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还没有
来得及回头,瞬间就被一只有力的臂膊从身后拦腰搂住了;她想喊,嘴巴刚刚张开,就被一只大手给捂住了,黑影不顾改月的挣扎,将她顺着学校操场的后墙朝菜地里面拖去。菜地中间有一
座用几根椽子和旧席片搭成的棚子,这人看样子想把她朝棚子里边塞,改月一只胡乱挥动的手抓住了一根椽子,棚子险些被拉倒,那人慌忙腾出一只手狠命来拽她的胳膊,改月终于吸了一口
气,尖厉地喊出一声“救命”。那人收回手来更紧地捂住了她的口鼻,使改月几乎无法呼吸,她脑子里一阵晕眩。无力地挣扎了一番,身子渐渐软了下来。

就在这个黑影正准备在改月身上下手的时候,棚子外面伸进一根木棒,朝着他直捅过来,黑暗中也不知道被击中了哪里,只听见传出“啊”的一声惨叫,那黑影就撞开棚后的烂席片,撒腿朝野
地里跑了。棚子前边的人也没有去追赶,他丢掉木棒,把身子探进来,擦着了一根火柴,随即惊呼了一声:“改改!”

冯永春姑妈家的村子离高楼公社中学比较近,因此他到校的时间总比其他同学要早一点。到校以后,他就会利用晚自习前的这段时间去操场锻炼一会儿,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而且他总是一
个人去,因为这样随跑随跳,可以随心去做。今天他先是绕操场跑了两圈,觉得腿有点累了,就到东边的单杠上来做引体向上。操场的东墙中间有个豁口,那是这几年淘气的学生时不时翻墙
去外面菜地偷菜弄开的,因此种菜的老头就在豁口外边搭了一个棚子,也可以说是专门为了提防这些捣蛋的学生娃们的。冯永春正把身子升到下巴与单杠齐平的位置,就隐约听到墙外好像有
什么动静。他屏住气竖起耳朵,正好听到一声女子清晰的“救命”喊声,然后就听不到声音了。冯永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在朦胧中看见墙根有根棍子,就摸索着拿了起来,果然是一根锹
把粗细的木棒,估计是哪个同学整理沙坑时弄坏了扔下的。手里有了家伙,冯永春就壮起胆子悄悄翻过墙豁口,蹑手蹑脚地摸到棚子敞口一边,果然里边有动静,黑暗中模模糊糊看见有个黑
影正在摆弄着地上的一个人。冯永春没有多想,两只手攥紧木棒就使劲朝前戳去,或许正好戳中了脑壳,他觉得双手一震,那黑影就像挨了刀的猪一样发出长长的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从棚
子后边窜了出去。

冯永春长出一口气,看着地下躺着的人没有动弹,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火柴划着想看看究竟,谁知火光中出现的竟是一张熟悉的脸,他惊叫了声“改改”,赶紧把烧到手指头的火柴梗扔掉,又
重新划着一根,一只手摇着改月的肩膀,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还算好,改月睁开了眼睛,望着他叫了声“永春哥”,就哭了起来。

火柴又熄灭了,冯永春在黑暗里摸索着将改月扶出了棚子。他感觉她的身子还在发抖,就安慰道:“你别怕,有我在这儿哩。”改月不哭了,她黑摸着找见自己装着馍馍和咸菜的书包。冯永春
说:“咱就从这儿进学校吧,快到上自习时间了。”改月已经慢慢镇定下来了,她点点头“嗯”了一声,冯永春就先把他托过墙豁口,自己随后跳了过来。改月这才把身上的衣服拍打整理了一下,
两个人往教室走去。

快进教室的时候,改月突然站住了。她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低声对冯永春说:“刚才的事,你不要给别人讲。”

冯永春看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改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笔记本摊开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钢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的心就像桌角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上的火焰,扑扑地跳个不停。谁也不知道她刚才经历了一场怎样的
劫难,身体上的疼痛窒息虽然已经过去,但恐惧、绝望、侥幸、后怕的烦乱思绪依然在她的心头交织缠绕。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遭受了那个恶魔的糟蹋,如今还能不能坐在这个教室里,
以后还敢不敢面对同学老师,甚至还有没有勇气见到家中的亲人。也许会像她知道的一个伙伴,就因为受了男人的糟践,当晚就跳进池塘***了。自己即使不会像她那样轻生,也将会在所有
人的白眼中屈辱地过一辈子。就算没有别人知道,她独自咽下了苦果,但是心灵的创伤、心理的阴影和痛苦也会陪伴终生。她恨那个野兽一样的男人,甚至恨自己怎么是个女的。改月已经懂
事了,她知道自己不用几年也要找婆家,嫁男人,还曾为爹娘没有给自己定娃娃亲而高兴,这样就可以找自己喜欢的男人嫁给他。但是老天爷既然把人分成了男女,却为什么又要让男人来欺
负女人?想到老天爷,改月不由自主地又感谢老天爷,幸亏老天爷让冯永春及时出现,才赶跑了那个恶魔,使她最终免遭毒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想到这里的时候,改月不由自主地回头向冯永春的座位那边望去,不想正遇到冯永春抬头向她这边看过来,虽然光线很暗,她还是看到了他眼光里的关切。改月不由心头一热,忙红着脸转过
头来。她偷偷瞟了一眼同桌和左右,还好,同学们都在低头写作业,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这件事情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过去了。但对于冯永春和周改月来说,却使他们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也接近了许多。尤其是改月这般岁数的女孩子,正是生理和心理最为敏感的时期,幼稚和
成熟,脆弱和顽强,顺从和抗拒,直率和伪装,憧憬和失望,都是她们在这一多变的人生阶段的外在表现。而她自己的内心更是多变,有时候如同一池春水,不见半丝涟漪,有时却像一股洪
流,打起几个连自己都心颤的浪头;有时候快乐的情绪像晴空一般万里无云,有时却像突如其来的阵雨布满了烦恼丝;有刹那间压倒一切的恐惧,也不时会有难以挣脱的愁绪;有没完没了的
作业,更有了许多以前从未有过的心思。

这一段的时间里,改月觉得自己心里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对冯永春产生了一种信任,这种信任使她喜欢上了他那张脸,实际上他在那么多男同学中间也确实是出色的,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有神
的眼睛,鼻子、嘴唇就连下巴的轮廓都可以用“棱角分明”来形容,那是一般女孩子都会喜欢的脸型。由于上学迟了一年,冯永春的个头比其他男同学都要高出半个头,在班级队伍里很容易看
到他。不过作为班上的体育委员,冯永春一直是喊队的角色。全班四十多个学生里只有五个女生,冯永春经常因为这几个女生跟不上大家的步伐批评她们,而这五个女生并不因此记仇,她们
没事议论起男生来,谈得最多的还是冯永春。


日子过得像蜗牛一样慢,生活像青蛙一样在跳跃式的前进。

初中毕业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毕业考试和升学考试先后结束以后,不抱升高中期望的同学是最轻松的一批人。再见了,校园和教室;再见了,作业和分数;再见了,老师的批评和唠叨;再见
了,同学间的朝夕相处和嬉笑打闹。从此,这些孩子们将要迈上各自人生一个新的阶段了。


冯永春和旺德、改月毕业以后,理所当然地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老师讲的是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力量,家长讲的是好给家里挣点工分。说法不同,结果是一模一样。阎家庄大队实行
的是十二分制,像阎甲子这样的庄稼把式当然是全劳力十二分,小枝她们妇女全劳力每天十分工,旺德可以挣到八分,因为他们这一茬男娃大都已经学会了使唤牲口犁地耙地套小平车,一般
庄稼活已经能顶一个人使唤了。但是毕竟“十七十八力不全,二十四五正当年”,想要挣全劳力的工分还得几年。改月这般岁数的女孩子只能算是半劳力,虽然跟着她娘那样的成年妇女摘棉花
锄田禾的时候,干得和她们一般多一般好,晚上到记工房报工也只能记六分。不过自从姐姐二月出嫁以后,娘在改改以前放星期回家时,并没有多让她去队里劳动,而是在家里跟自己学着做
饭、织布、做针线活儿。娘说:“你比你两个姐姐都多念好几年书了,把这初中读完就差不多了,该好好学些本事,过两年嫁个人要过日子哩。”娘这样说,改改以前是一点也听不进去。我们
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将来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被剥削被压迫的人民,怎么能像你们那么落后,成天就想着吃饭穿衣过日子。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事情慢慢地看懂、想通
了,对自己的眼前的处境、毕业后的前途以及更远的未来,心里渐渐有了切合实际的考虑。于是她农忙下地,农闲在家,有空也抓起一本书读一读,循规蹈矩地过起了日子。

冯永春离开学校后仍然回了姑妈家,但是生产队不同意接受他这个户口不在本队的青年劳动力。这个很好理解,大家日子已经过得紧巴巴地,谁也不愿意多一个人跟他们抢活儿干,从他们的
锅里舀饭吃。于是他姑妈到阎家庄找到旺财,旺财领着她到寺儿巷找到甲子叔跟小枝,最后商定冯永春回来三队劳动,吃住就在阎甲子家。阎甲子想起当年自己也是一个人的时候子青娘的收
留照应,一点儿没打挡就一口应了下来,小枝也没有意见,旺德自然高兴。冯永春的姑妈一边说着感激的话,一边提出她侄儿吃住费用的问题。阎甲子道:“好我的姐姐哩,不要说咱两家的交
情,永春的自留地这几年还是我种着呢。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他,姐你净放心好了。”永春姑妈还要坚持,旺财道:“姑,咱们就先按我甲子叔说的办,你提的事咱以后再说,好吧?”

对农村长大的孩子来说,不能升学反而会被他们当作得到解放一般放松和痛快。尽管有些农活会有队长副队长带着,但是总不会像老师上课一样连说一句话都会挨批评。要是遇到割草这种论
斤两记工分的活儿,那可就是男孩子的最爱了,他们可以为了找草多的地方满山坡地疯跑,还可以成群结伙地打闹。今天一早,由旺德领头的四五个孩子在沟口的坡跟堰边割草,他们带的两
只狗“赛虎”和“四眼”就在沟底的石块和土洞间追逐嬉闹,忽然,一只受惊的兔子从酸枣刺棵丛中窜了出来,两只狗愣了一下神,随即转身追了上去。慌不择路的兔子跑到沟口,才发现迎面有
人。就在旺德他们也一愣神的瞬间,那兔子身子一个打挺,竟然跃过他们的头顶,跳上了旁边的一条地堰。赛虎跟四眼追了过来,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回过神的几个孩子扔掉草筐,一边骂着
笨狗,一边七手八脚把它俩托上堰去,自己也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两条狗已经朝着跑远了的兔子追去。几个孩子站在山坡上欢呼起来,喊叫着给他们的狗助威。

那是一只挺大的土黄色兔子,它逢沟跳沟,遇崖跳崖,两条狗在后边使劲地追,却始终离着一段距离。几个孩子瞧着它们从坡垴窜到沟底,又从沟底跑到村头,然后折转身又朝坡上跑来。

兔子前腿短后腿长,跑上坡路是它的的强项,眼看两条狗被越甩越远,旺德急得直跳脚。忽然大家又哄地一声欢叫起来,原来一只老鹰从高空俯冲下来,加入了这场追逐。孩子们更兴奋了,
蹦着高地给狗和鹰喊着加油,谁知道老鹰扑下来的时候,冲上来的狗却把它吓得扑扇着翅膀又飞了上去;而当狗眼看就要咬住兔子的瞬间,俯冲下来的老鹰又把狗吓得连连后退。旺德他们一
忽儿骂狗笨,一忽儿骂鹰傻。终于,那只老鹰在半山坡抓住了兔子,眼瞅着兔子晃悠着被鹰带离了地面,孩子们又替他们的狗狗惋惜,纷纷骂开了老鹰。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一眨眼的功夫,另一只老鹰从斜刺里冲了过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它是打哪儿飞出来的。那头一只鹰冷不防被冲得失去了平衡,还没有等它稳住身子,第二只鹰已经
又踅了回来,伸出双爪就要抢它的兔子。它连忙也用爪子抵挡,那只晃悠着的兔子就掉了下去。看得目瞪口呆的孩子们清醒过来,顿时发一声喊,朝兔子落下的地方跑去。

等他们跑到沟边,兔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崖边东张西望的一群孩子和他们身后两条伸长舌头呼哧呼哧喘气的狗,还有天上转着圈的两只老鹰。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场动物间的生死之争,不久之后却引起了一场孩子们之间的意外打斗。当这群孩子回到崖根重新开始割草的时候,阎旺德还在对两只狗今天的窝囊表现骂骂咧咧,并
且挥起镰刀赶开在身边绕过来钻过去的“四眼”狗,这引起了狗主人苟三儿的不满,两个人由嘟嘟囔囔到直接开骂,还有人在一旁撺掇着起哄。话撵话之际,苟三儿就嚷道:“你再敢打我的狗,
看我不一镰刀斫死你!”旺德也不示弱,骂道:“有本事你斫老子一下,你要是不敢你就是我的儿子!”那苟三儿竟然真的抡起镰刀,冲着旺德就砍了过来。旺德还兀自站在那里没有躲避,这一
镰就斫在了他的脊背上,苟三儿的镰刀一拔出来,那鲜血就咕嘟咕嘟往外冒,刹那间,旺德的后背、裤子上就洇得一片通红。

看见闯了大祸,几个起哄的孩子马上跑得一下子就没了踪影,连砍人的苟三儿也丢下镰刀跑掉了。恰好在上边地块独个儿耱地的冯永春正转到崖边,他急忙跳下崖跑到旺德跟前,见旺德已经
快要站不住了,冯永春忙给他把已经被血染红的布衫褪到腰间,把两只衣袖紧紧地系在前边,勒住伤口。然后弯腰站到旺德前面,让他趴到自己背上,再背过两手抓住旺德的两条腿,一使劲
背了起来,就往村里跑去。

等阎甲子听到消息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南埝跑到大队保健站的时候,被村医做了简单包扎的旺德已经又让冯永春背着去了高楼公社医院。那里的医生对旺德的伤口进行了清创和手术缝合,虽然
没有太大的危险,还是被要求留下来住院观察。随即便是一通忙乱:下午,小枝把做好的饭菜送到了病房,不一会,苟三儿的爹娘由队长旺财陪着来医院看望受伤的旺德。当着阎甲子和小枝
的面,两口子不住地说着好话,同时把自己惹祸的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并且非要阎甲子收下他们带来的两网兜东西。阎甲子已经获知了儿子的伤情程度,刚才悬着的一颗心回到了肚子里,
而且当着旺财的面,因而对苟三儿爹娘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那两口子一再表示医药花销由他们全掏,还要再给旺德买些东西补充营养,最后又到还在喊疼的旺德床前安慰了一番,这才离
开。小枝送他们返回来,说道:“真是老话说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旺德受伤了咱们心疼,儿子闯了祸难为爹娘。什么都比不上骨肉亲哪。”说着自己的眼圈都红了。阎甲子知道,小枝是也
想自己的一双儿女了。

两天以后,旺德出院回了家养伤。每天吃小枝姨做的饭菜,加上苟三儿爹娘不停送来炼乳、藕粉等营养品,半个月下来,旺德就胖了一圈。这时,小枝提出要回咸阳一趟,去看看她的鹏飞和
鹦哥,阎甲子就准备了些钱和东西给她带着。小枝虽然急着要走,却还是不放心地对阎甲子说:“我走了以后,你父子几个可怎么吃饭呀?”

阎甲子说:“那当然是我做了。你放心,我又不是没有做过饭。”

小枝说:“照你那做法,赶我回来你们就饿成瘦猴了。”

可巧改月过来看望旺德,听见了这话,她就说:“姨,要不我过来帮我叔他们做几天饭,你看行不行?”

小枝知道周家这个三闺女能干利索,她欣喜地说:“有改改做饭我当然放心啦。就是不知道你娘让不让呢。”


小枝走后,改月果然每天过来做饭。以前印娥在的时候,一直把周家当作娘家来走,改改唤她做姑姑,叫阎甲子为姑夫。阎甲子跟小枝过到一块以后,她就改叫“叔”了。改月娘眷念印娥,也
心疼她的男人和儿子,所以当改改提出替他们做饭的事以后,好心的娘一点没作难就答应了。这样,三个曾经的同学就又能每天在一起吃饭说话了。
旺德的伤还没有好利索,所以一直没有上工,按理说每天他跟改改在一起待的时间最多。其实旺德也喜欢改改,经常在改改来做饭的时候有事没事地找她说话,但是旺德说的多是些淡水寡味的话,渐渐他自己也觉着改改不怎么喜欢跟他说话,反而跟冯永春能说到一块儿。当冯永春跟爹下工回来,四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改改跟冯永春说起来就没个完,而且许多时候还是改改提起的话头。有时候她碗都洗完了,还要跟冯永春再聊上一阵,甚至有时候改改要回去了,俩人的话还说不完,冯永春送改改出去,好一会才回来。弄得旺德都有些嫉妒了。阎甲子并不在意几个年轻人的心思,只是好几次由衷地夸奖改改的饭做得是真的好。
对于已经过了四十岁阎甲子来说,他们这一茬人的生活大多数基本已经定了型,他们不奢望怎样去改变生活,而是顺从地考虑如何适应社会。这也是近二十年政权的强劲给他们的唯一出路,出力流汗挣工分是他们年复一年的任务,能吃饱饭、攒点钱给儿子娶个媳妇,就是他们的最大追求了。世道,是公家的,而世事,是年轻人的。


农事繁忙的秋天过去了,西风起了,树叶落了,草又枯了,山又秃了。第一场雪花落下来的时候,今年的冬季征兵开始了。参军入伍、保卫祖国是青年人的光荣义务,也是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一条出路。阎家庄许多适龄青年包括冯永春、阎旺德都报了名。但是几番政审、体检下来,只有冯永春一个人被选中。这几天,他姑妈、阎甲子和从显阳回来的小枝,都在为他入伍做着准备。很快,冯永春就接到通知:明天早上到高楼公社集中,然后由卡车送到县武装部,然后就要正式出发了。

生活啊,常常会在瞬间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同时也改变与他关系密切者的人生轨迹。改改在知道了冯永春即将入伍的消息以后,这个十六岁姑娘的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高兴、担心、忧虑、焦急甚至失落的感觉掺杂着轮番冒上来又沉下去,按下去又冒上来。原来两人已经成了习惯的见面和谈话,也因为冯永春不停地被叫去公社走程序、等结果而不得不中断。要知道直到现在,他们的谈话内容几乎还处在聊天的阶段。除了在学校那次遭遇算是他俩的共同秘密外,他们有关日常生活、理想、友谊、读书、朋友等等话题和内容,似乎对任何人都可以公开。虽然两个人都正当青春,而且也能猜测到彼此心底更深一层的朦胧情意,但是却不知道、也不敢进一步表达。他们毕竟还是太小了,两个人谁也不敢承认他们是在恋爱,要知道在当下的农村,谈恋爱还被认为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哩。

但是,但是,冯永春明天就要离开了。改改知道,如果今天她再不能把话挑明,或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她心中刚刚萌芽的那份爱,就会像一粒种籽被压在石板下面,将会永无出土之日,更不用说生根开花了。改改曾经拐弯抹角地试探着跟永春哥说到这方面的话题,她能听出他话里总隐约露出那么一点自卑的意思,改改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其实孤儿算什么,无依无靠又怕什么?日子是要和可心的人过的,光景要靠自己闯的。说实话,她已经爱上了永春哥。一想到这个说不出口的“爱”字,改改就会觉得脸上发烫,她知道,如果现在不告诉他,可能不用等到他复员回来,爹娘就会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这样可怕的后果,改改简直无法想象,每当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就如同塞进了一块冰。但是少女的心又如同一团火,不仅把那冰融化成了水,而且把这水烧得同自己的心一般滚烫。无论如何,今晚,她一定要把这颗炽热的心捧给自己心爱的人。

当改改脸涨得红红的走进阎甲子家西屋的时候,冯永春已经收拾好了明天的行装,正坐在炕沿上跟旺德说话。改改没有开口,她只递过去一个眼神,掉头就往外走。冯永春脸也微微一红,忙起身去追改改的身影。


片刻之后,旺德也提起鞋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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