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14） 严德荣 长篇小说

好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一转眼，秦庚申跟小枝的儿子已经会满地跑着叫爸爸妈妈奶奶，女儿也快一岁了。这中间的一些国家大事好像与他无关，只是专心务弄庄稼，过他的小日子。小枝哥哥孟连长大前年从大西北
回来以后升了营长，然后不久，他们部队又做为志愿军参加了抗美援朝。去年归国后就驻扎在陕西咸阳，职务也成了团长。最让他们高兴的是孟团长旧历年前还来阎家庄看望妹妹一家，专门
有司机开着吉普车，还带着通讯员跟参谋。孟团长在阎家庄待了两天，还请妹妹全家到高楼镇饭馆吃了一顿，同时还请了阎甲子一家、隔壁冯永春的姑姑、阎先生两口子和村长阎兴山等人，
阎兴山接到邀请又赶紧报给乡里，乡长又给县上打了电话，于是县长、乡长都赶来陪孟团长吃了这顿饭，乡长还抢着要掏钱，被孟团长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规定给拦住了。



寒往暑来，春去夏至。阎家庄平川、坡上的田地里，又是一茬绿油油的好庄稼。

秦庚申已经成了一个勤快的庄稼人。许多人都在歇晌午的时候，他还在自家的玉茭地里锄草。

阎甲子也在坡上锄地。他看见下面沟地里的秦庚申锄到了地头，就放下自己的锄头，从崖畔上折了一枝青崖枣，从坡上走了下来。到跟前摘了几颗递给秦庚申：“大晌午的，哥你也别累着了。
歇歇吧。”

秦庚申摘掉草帽，掏出手巾擦了把汗：“累倒没觉着，就是太热了。”他伸出一只手朝这片玉茭一划拉：“种了这几年地，我还真喜欢当个庄稼户了。白天上坡下苦，晚上老婆孩子，不操心不担
心。现在给再多的钱，我也不想过那时候的日子了。”

阎甲子看他兴致正高，只好随着说些庄稼行的事。说着说着，还是秦庚申把话扭到运动上来了。他问阎甲子：“这镇反搞两年多了，听说还真杀了不少人，前几天在高楼集上碰见西梁一个熟
人，说他们村十几个搞一贯道的都抓到县里去了，收完麦刚刚枪毙了四个，其中还有一个六十多的老太太。这几天又抓走了几个，说都是那个老太太交代检举出来的。咱村只抓了前巷一个在
中央军卫立煌手下当过连长的阎福宽，好像比别的村都少。你说，会不会轮到我的头上？”

阎甲子就等他说这事呢。于是接着他的话茬说道：“依我看，哥你不用担心。我听说这一回查反革命，对军警宪特各有标准，军队要连长以上，警察要警长以上，宪兵当过队长就是，特务只要
干过中统军统的都够条件。我还听说这一回杀人有比例的，上边要求达到多少多少。”他压低声音：“还有人说，这两年杀下来，比那三年内战死的人都多。”

秦庚申听着不由吸了一口凉气：“你把我说得都不觉得热了。你说会不会有人为了凑数，把我也报上去呢？”

阎甲子说着宽心话：“哥你就放心吧，从我嫂子她哥年前来看过你以后，不要说村里乡里，连县上也知道你有个当团长的大舅哥了。再说哥你干的事我也知道，要说大呢，有时候团长旅长还得
巴结你；要说小呢，也就是提壶倒水背枪的警卫。没官没职，应该没事。”

秦庚申点点头：“你说得也是。小枝他哥那次吃饭你不也在吗，他说咱们在灵石那次遇见真是天意，要不然还不知道各自落个什么结果呢。”他又问阎甲子：“你在阎团长跟前干的那几年，也不
会有事吧？”

阎甲子说：“这就更不用操心了，我当那两年兵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要说血债只有一条，我打死过一个半日本人，那还应该是功劳吧？”

秦庚申有点疑惑：“一个半？”

阎甲子说：“你忘了？烧东岳庙那个晚上，庙门口三个日本兵是我们两个人打死的，可是谁也说不清中间那个是谁打中的。后来队伍上报功的时候，就给我俩记了个每人击毙日军一名半。再说
内战开打以前我就离开了队伍，绝对没有事的。”

秦庚申点点头。阎甲子又朝秦庚申跟前挪了挪，压低声音说：“现在兴山当书记了，跟咱们关系都不错，他能害咱？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听他说的。还有，兴山那一回让县党部逮去坦白自首的
事我一清二楚。”他拍拍胸脯：“他当时写的悔过书还在我这儿呢。我估计他自己也晓得，可就是没法向我要回去。不过，”他看看秦庚申，又低声问道：“兴山也提到你了，说你在太原那会衔儿
是少校，这是真的吗？”

秦庚申被阎甲子这样突然一问，吓了一跳：“梁化之当时是给过我们几个人这么一个衔，说这样每月可以多领几块钱的薪水，其实干的还是以前的活。怎么啦，是不是上边找兴山调查我了？”

阎甲子忙说：“没有，没有，我觉着兴山不过是顺口一问。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自个儿也得操心防备点。不放心的话，你可以给孟团长写封信，问问他有什么看法。实在不行的话，依我看，你
去他那里躲一阵也是个办法。”



阎甲子离开以后，秦庚申接着锄他的玉米，但是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他仔细回想阎甲子说的那许多话，重点只有一句：阎兴山“也提到了你”，这就是个不祥之兆。如今“镇反”运动还在没完没
了的时候，村长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起自己军衔的事，几乎可以确认是上边的要求或者动作。阎兴山把这个情况通过甲子透露给他，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如果是国民党的时代，在山西发生了这
种事情，提腿过河到了陕西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可现在是共产党一家的天下，跑到哪儿也是在人家的手心里。秦庚申心烦意乱也不觉得热了，他草草锄了一会儿，就扛起锄头回了家。

吃晚饭的时候，小枝已经看出自己的男人有了什么心事——结婚后不久，他们俩私下在一起的时候就以男人、女人相称了。洗完锅碗之后，庚申抱着女儿去了北窑，小枝给儿子铺好了小褥子
小被小枕头，安排他在奶奶身边躺下，又提来瓦尿盆放在炕沿下。庚申娘笑眯眯地看着儿媳妇做着这些，她对小枝说：“我说过好几回了，以后这尿盆你就别提了，我赶睡还要去趟茅房就捎回
来了。你一天招呼这个那个的，小女还要吃奶，看别把你累着了。”



小枝和秦庚申没有想到，这个晚上将是他们夫妻今生团聚的最后一夜。秦庚申向妻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小枝也只能用一些空洞无力的话语和实在的身子安慰自己的丈夫。早上，秦庚申正准
备继续下地，还没有出门就被两个乡里来的人堵住了，来人倒是很和气的告诉他，上边来了人要调查一些材料，需要他去乡上走一趟。

明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是人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跟着走，就是牛头马面来唤，你也得随着它。秦庚申请两人稍等，他要跟家里人留些话，那两个人看来也是经常办此类事情的，很知趣地退到
了窑洞外边。秦庚申抱着流泪的妻子吩咐了一番，在睡着的女儿脸上亲了亲，又到南窑里给娘谎称要出去办些事，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老太太答应着要送儿子出门，被秦庚申好歹拦住了。
秦庚申返回中间窑洞，听见小枝在北窑里压抑着的哭声，他真想过去最后安慰一下妻子。但也只是停了一下脚步，狠了狠心，扭头走出了窑门。



从此一去，便是永别！



龙门县公安局两排房子后边就是看守所，由一道厚厚的围墙把猎手和猎物的两个世界隔离开来，围墙中间的下边留了一个小小的门洞，安着一扇黑乎乎的铁门，院子里坐北朝南一排青砖砌碹
的窑洞。背枪值哨的战士就在窑顶和墙上转着圈巡逻，不时地吆喝几声。除了傍晚放犯人们出来上茅房倒尿桶，整个大院其余时间几乎都是静悄悄地。

这天正午时分，监号里突然传出一阵嘶吼声：“你们他妈的快放老子出去，要不然就快点把老子枪毙了，老子不受这份活罪啦！......”跑腿的犯人赶忙从中间一孔窑洞跑了出来，扒着四号窑洞的
门缝喝叫着制止，谁知里边把门扇朝外猛地一推，磕得他差点跌坐在地上，顿时捂着额头叫起疼来。随着墙头哨兵的喊声，院子的铁门轰的一声被推开，几个公安干事闯了进来。他们直接跑
到闹事的四号窑洞前，卸掉门锁拥了进去，很快就将还在嘶叫的贾营长拉出窑洞，七手八脚抬出了大院。随即，墙外就传来一阵拳打脚踢怒吼声和杀猪一般的嚎叫。

号子里的犯人都被吓得呆坐在那里不敢动弹。过了许久，铁门又打开了，贾成娃被两个公安架着拖了进来。那两个人一撒手，贾成娃就扑倒在地上。跑腿的走过去慢慢蹲到跟前瞧着，看他趴
着一动不动，歪在一边的脸上一只眼睛肿得乌青，裤子褪到了大腿上，腰间、屁股和腿上红一块紫一块，两只脚腕被钉上了脚镣。跑腿的替他把裤子提到腰间，贾成娃才哼出了声，他努力挣
扎着想爬起来。跑腿的忙到四号窑洞叫出秦庚申和另一个年轻犯人，把贾成娃连搀带抬的弄回了监号。

随后两天，看守所大院安静了许多。贾成娃两个膝盖被打得不能打弯，解大便也得站着拉，上炕得别人帮着把脚镣跟脚一起抬上去，过了好些天才能勉强自理。不过这个人也足够硬气，一直
没有哼哼唧唧叫唤，有时候估计是疼得实在受不了，也只是喊着骂公安，骂当兵的。秦庚申劝他说：如今这样的场面咱们并不是没有见过，“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既然进了这里，是杀是放只
能由人摆布了，你何必招惹他们，多吃那一份皮肉之苦呢。贾成娃只有一句话：我憋得难受啊！

日子一天天熬过去。秦庚申算算进来已经两个月零十天了。他的心态已经平复下来，不再心急火燎地盼着释放了，看如今共产党这一步紧似一步的政策，对旧政权的人员不会宽松，只会更
严。想想国民党、二战区当年对共产党又何尝不是如此。既然被卷进了泥潭，沉浮就听天由命了。他心里只是放不下小枝跟两个孩子，自己不在了，他们将如何生活，将如何面对今后的处
境，孩子们将怎样长大、读书。他更挂念年迈多病的老娘，老人家苦了多半辈子，刚刚没享几年福，就又要面临灾祸。他离家时嘱咐妻子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事告诉娘，也不知道小枝能瞒多少
时候。这些事想得心烦头大了，他只好用劝贾成娃的话谎劝自己。人啊，无可奈何的时候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也只能无奈！

脚镣哗啦哗啦地响起来，贾成娃走到茅桶边，撒完尿又哗啦哗啦回到炕头，拽起绑着脚镣的布条，把两只脚提到炕上，屁股左右扭着挪到铺盖跟前，朝后一仰躺了下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唱起了秦腔：

“家住遥遥一点红，

飘飘四海影无踪。

三岁孩童千两价，

保主跨海去征东......”

贾成娃越唱嗓门越高。院子里跑腿的又跑了过来，把门板拍得砰砰响，朝门缝里叫道：“是谁在唱哩，活得不耐烦啦？肃静，肃静！”接着压低声音道：“好我的贾营长哩，求求你还是安然点
吧。一会惹翻了那几个公安跟兵爷，不还得要收拾你。”

贾成娃道：“兵爷？他们敢在我跟前称爷。笑话！”

门缝外的话更软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光棍不吃眼前亏。贾营长您消消气，歇歇声，也让我少挨点呵斥。求求你了。”

贾成娃无可奈何住了声。门缝里还没忘传进一声：“谢贾营长了！”

号子里恢复了寂静，几个人都睁眼闭眼地躺着坐着。贾成娃一会儿又憋得难受，他扭头看着头枕铺盖卷躺着的秦庚申，用手背碰碰他：“喂，副官兄弟，我知道你没睡着，陪哥说会儿话吧。”

秦庚申睁开眼，点了点头。这一段时间的相处，犯人们彼此已经比较熟悉了。他知道贾营长这样的重刑犯无非是想如何把最后的日子打发过去，在这四堵墙里面，只有跟人说话是唯一的排解
方式，要不然等不到挨枪毙的时候就会疯了。这回是秦庚申先开了口，他问贾成娃：“贾营长，按说你的队伍当年是在河西，犯了事也该陕西那边管辖，怎么会把你扣在这河东龙门呢？”

贾成娃属于那种非常乐意向人炫耀和倾诉的一类人，好不容易有人对他的诉说感兴趣，话语立刻就变得滔滔不绝，一旦说起来就几乎不容人插话。秦庚申从他的讲述中知道了：贾成娃过河来
是为弟弟报仇的。他弟弟曾经跟一个叫做青娃的龙门人同在宜川铜矿就职，他弟弟担任矿长的助理，青娃只是一名普通矿工。但是时间长了，他弟弟在协助处理几次劳资纠纷和矿工闹事的过
程中，发现每次都有青娃参与，并且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青娃可能是共产党的地下人员，还几次送过青年矿工秘密去往延安。他弟弟从心底同情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工人，对青娃不仅没有为
难，反而屡次为他开脱遮掩。就在国共翻脸、胡宗南进攻延安前，上边派人要对铜矿里涉嫌共党的可疑分子一网打尽。他弟弟知道这个消息后连夜去找青娃，让他赶快跑路。谁知这个青娃为
了自保竟然恩将仇报，认定他弟弟是国民党走狗和资本家的帮凶，于是在逃跑前和同党们将贾成娃的弟弟拖到山凹里活埋了。贾成娃是从陕北败退回来以后才知道弟弟被害这件事的，他多方
打听弄清事情的原委之后，发誓要给弟弟报仇。可是随即他的队伍就被解放军打散了，上峰命令他组织还乡团继续坚持活动，他就趁便来龙门杀了那个青娃。

秦庚申问：“那你们是怎样过河的？”

贾成娃说：“我那边有他们的人，你们这边也有咱们的人。我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卫士，这边的人在龙门口接应。黄河上不是修起铁索桥了吗。我就说是扶平县贩柿饼的，两边看桥的都是本地
人，过河一点麻达也没有。这边咱们的人早就把什么都打听好了，当天晚上我们就到地方把活儿干了。老天爷在上，我也是一报还一报，本来只想活埋他一个，谁想他那个婆娘竟然要跟我们
拼命，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两个人一块儿做了！”

秦庚申问道：“这事过去好几年了，你又来这边做什么，自己往枪口上撞么？”

贾成娃把嘴巴凑到秦庚申耳边轻声说道：“这件事倒没有犯，倒霉就倒霉在你说的那个过河上。这两年我是真的东来西往贩柿饼，谁知道还乡团的事发了，龙门这边铁索桥头站岗的拿布告一对
照，就把老子逮到这个地方来了。谁的事谁清楚，该死的球朝天，过两天说不定就得回河西去吃枪子了！”

说完，贾营长又嘱咐秦庚申：“那个青娃的事你千万可别说出去。那家伙大名叫个冯子青，就是北山根阎家庄的人。”



“是贼不打，三年自招”。

那天听罢贾成娃的话，秦庚申脑子里盘旋的就是这几个字。天不知地不晓，杀害子青哥的凶手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他曾听阎甲子详细讲过冯子青两口子遭难的事，两个人探讨过来分析过去都
觉得只能是个无头案了，谁也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得到了答案。怎么办？告诉任何人都没有用，只有告诉公安局的人，才能替子青夫妻报仇雪恨。虽然这样做似乎对不起贾成娃，但那是他做
的恶行的凶，让他自食其果绝对不是昧良心。秦庚申心里做了决定，于是在几天后提审他的时候，就把这件事的原本始末向审讯干部讲了个清楚。还特别要求公安人员去阎家庄调查的时候可
以找阎甲子核实情况，并请求向阎甲子说明自己得知这个结果的过程。审讯人员答应了他的要求，并表示：你的这一行为可以视为检举立功的表现，政府会在给你量刑时加以考虑。

秦庚申被提审的第二天，贾成娃就又被提了出去。下午回号子以后他就阴沉着脸一句话都没有说，大家也照常躲着尽量不去惹这个灾星。只有秦庚申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有几次他察觉贾成
娃的目光似乎注视着自己，就有意低头或转身回避过去。他在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贾成娃真要报复，白天自己是完全可以对付的，何况号子里其他人不可能不管。就怕晚上这家伙
下黑手，可是目前还没有借口跟别人调换铺位。不过只要睡觉警醒点，他也不可能一下子置自己于死地，只要能醒过来，估计就没有问题。

果然，吃过晚饭以后，贾成娃把脚镣提到炕上后，就转身面朝秦庚申盘腿坐在席子上，他盯着秦庚申的眼睛，好一阵子不开口，脸上的横肉不住地抖，两腮密密匝匝的短须跟着颤动。秦庚申
也坐了起来，目光稳稳地直视着他。别的犯人意识到不妙，也陆续坐了起来，躲到一边紧张地看着这两个人。

贾成娃终于开了口。他盯着秦庚申问道：“是你小子把老子的事告诉了公安局的人？”

秦庚申点点头：“是我。”

贾成娃没料到秦庚申这么痛快就承认了，他稍一愣怔，接着问道：“老子把你当自己人，你却出卖老子。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冯子青是我的兄弟。”

秦庚申的回答更出乎贾成娃的意外：“你想哄老子不识字啊。他姓冯你姓秦，怎么是你的兄弟。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小子就是为了立功受奖，想让共产党少判你几年。我告诉你：你再怎么舔沟
子表现共产党也不会放过你，你小子枪毙不了也是个无期！”

秦庚申没有回应贾成娃其它的话，他认真地讲了三家爹们早年结拜的事情和他们兄弟的来由和感情。听他说到冯子青留下两岁的孤儿时，贾成娃沉默了一下，随即又怒吼道：“他一个小子可
怜，我兄弟还留下两个小子呢！谁比谁该死，哪个比哪个更冤？”

这个问题秦庚申没法回答，他只好低头不做声。

窗前的老道拖着长长的仙音说了句：“唉。阎王打架，小鬼遭殃。都是劫数呐——无量佛！”

半晌，贾成娃也长叹一口气道：“既然是为了你兄弟，老子也就认了。反正迟早是吃枪子，老子也不在乎多他妈的一个罪名。要不然，”他朝秦庚申扬了扬两腕间的铐子，那铁轴下边挂着一把
生铁大锁：“老子只要给你来一下，就会让你小子脑袋开了瓢！”



旧历年前的腊月二十二，龙门县城又召开了一场“镇压反革命宣判大会”，这已经是最近几年形成的惯例了，每逢重大节日之前，都要杀一批，判一批，用来杀一儆百，起到震慑人心，维持社
会稳定的作用。今天的大会上当众处决了六名犯人，其中就有贾成娃。这个当过营长的陕西娃也够得上是个硬汉，嘴被绳子勒得满是血沫子，还是骂不绝口。四个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的人
也被押去了刑场。秦庚申被判了无期徒刑，跟十多个无期有期的犯人在宣判后就押回了看守所。过了两个钟头，去刑场陪绑的谭四也被送回了监号。有人问他有什么感觉，谭四一边换尿湿的
裤子一边说：那一绳子把你勒起来时，就只想着快点把我也枪毙算了，什么冤枉啊害怕啊后悔啊，球的感觉也没有了。



腊月二十四，一辆卡车把这些已决犯拉出了龙门县送往省第一监狱。秦庚申没有想到，他会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他更不会想到，他的生命会有二十多个年头将被消磨在这里。

几乎就在同时，昨天匆匆和丈夫见了一面，回家又哭了一夜的小枝，正睁着红肿的眼睛，强打精神抱着女儿牵着儿子，跟着印娥在高楼集市上置办年货。她不住催促印娥姐早些回去，婆婆还
在等着她回家做饭呢。她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在打转转：“无期”，无期，她的丈夫被判的是“无期”，那就是要在监狱里熬到死，永远也回不来了！从今往后，这个家只能靠她一个女人支撑着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