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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黄沙掰手腕的人——中国草根治沙人物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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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27 10:20: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与黄沙掰手腕的人

与黄沙掰手腕的人

治理沙漠,敢跟黄沙掰手腕,这会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直到见到他们,才发现几乎相同的外貌特征:一样黝黑发亮的皮肤、一样粗糙结茧的手掌,以及几乎相似的性格特质:脾气倔、韧劲足。和他们交心共处,才能读懂中国数十年荒漠化、沙化面积“双缩减”数字背后的含金量。

  这些治沙人,就生活在沙漠中,如同沙窝里一株株梭梭,有点水分,就能成活,而且活得分外坚强;如同根系深埋沙丘之下的植株,紧抓深层的土,筑起一片片绿。

  “爷爷、爹爹,你们一定要把这片沙子治得绿绿的。”

  冬日,午后,日头正好。年过七旬的王天昌放下手里修剪“树娃子们”的短斧,掏出陪了自己几十年的铜烟斗,填上自己种的烟叶,眯起眼咂了一口。握着烟斗,王天昌去给另一个陪伴多年的老伙计——一峰歪脖子骆驼填了一把料。

  “这老伙计前些年在背水的时候,从沙丘上摔了下来,崴了脖子”,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王天昌粗糙的大手心疼地摩挲着骆驼的后颈。旁人都劝王天昌卖了这峰骆驼,但他舍不得。当初买骆驼是为了治沙,骆驼伤了脖子也是因为治沙。在王天昌眼里,骆驼是他跟儿子王银吉多年一同治沙的功臣。

  为能填饱肚子,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天昌一家移民到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长城乡红水村第九组。没想到这点要求在这片土地上实现起来会这么难。

  长城乡背靠腾格里沙漠,种粮食就是要跟沙漠争地。麦子刚长出一尺,就让沙子吹成黄毛毛,眼看着沙子一尺一尺逼近了田地,王天昌欲哭无泪。1999年,王天昌、王银吉爷俩横下心,“要干点冒险的事情!”不能让沙再压了庄稼。

  久居风沙口的庄户人家,深受风沙之害,拖着鼻涕的小孩子都会念几句顺口溜——“大风一起不见天,沙骑墙头驴上房,一茬庄稼种三遍,大风绝收小风欠”。治沙,哪那么容易?也不知啥时候,王天昌、王银吉在村里被换了称呼,被喊作“王傻者”“王瓜者”“王疯者”。父子俩不理会,背着苗子一头扎进了沙窝。

  头天挖好的树坑,一夜间就被沙填平;刚种好的树苗,第二天就被风连根拔起。刚开始的时候,王天昌父子只知道埋头种树,树苗成活率却极低。失败次数多了,王银吉跑去请教专家,专家说要先固沙、再种树,不同品种的苗木还要栽植在沙丘不同的部位。寒冬腊月,迎着呼啸的风沙,爷俩裹上棉袄,背着干粮,在流沙最严重的地段观察沙丘的流向,终于摸索出一套科学的种植方法。“现在哪个地方栽上活、哪个地方栽上死,哪个地方会让风吃掉、哪个地方风吃不掉,都总结出经验了。”王天昌捋着花白胡子,开心地笑着。

  沙漠最缺的就是水,而栽树偏偏又离不开水。头道水能不能浇足,是苗子成活的关键。为解水困,爷俩凑了一万八千块钱,买了两峰大骆驼,在家与沙漠之间3公里多的风沙线上驮水,一个来回得花3小时。浇水时,爷俩用的是勺子,一滴都舍不得洒。

  17年间,全家人把钱财和心思都用在了治沙上,连家都搬进了治沙点边的“地窝铺”。儿媳妇到现在还憋屈,“娃子上学要穿个白衬衣,就我的娃子穿不上”。

  最让一家人难过的,是王天昌小孙子的夭折。2005年春季,正是植树造林的黄金时节,刚开学的小孙子腿脚走得有些不稳当。正忙着栽树的全家人,没怎么在意。一个月后带孩子到医院检查,才发现孙子得了脑干胶质瘤,而且已到了晚期。14岁小孙子没能撑过那年端午。

  “娃子要活到现在,也有25岁了”,王天昌不敢当着媳妇的面哭,背着家人抹泪,手里捏着小孙子的照片,他到现在还记得,在地窝铺的土炕上,小孙子已经直不起身子,趴在他腿上说:“爷爷、爹爹,你们一定要把这片沙子治得绿绿的。”

  弥留之际,小孙子要求王银吉,要把他埋在治沙点上,他要陪着爷爷和父亲,把这片沙漠全部种上树。“把沙子治得绿绿的”,成了王天昌父子二人的精神支柱。为了子孙后代,就是挣断肝肠,也要把沙治住!

  如今,王天昌一家在沙漠里压沙植树7500多亩,栽植苗木600多万株,累计投入98万元。遭受风沙侵害的乡亲们,从越来越多的绿色中,看到了改善生活环境的希望,也开始投入到压沙植树中。同村的赵德元向村委会申请,承包5000亩沙地,带领15户人家到沙漠压沙植树。随着压沙植树的推进,村庄里能明显感觉到风小了,沙少了。王天昌爷俩的治沙区“王家沙窝”也成了标杆和榜样。

  “我宁可种树累死,也不能让风沙欺负死!”

  翻看上世纪90年代殷玉珍和丈夫白万祥的合影,那时还不到30岁的她,脸上被晒得红乎乎的,身穿一身蓝白相间的花格子上衣,身形瘦削。眼下,51岁的她身形富态,脸盘圆圆的,肤色黝黑透亮,留着常年在野外劳作的痕迹。

  最近,殷玉珍和丈夫忙着砍沙柳。砍下枝条后,装在三轮车上,一车车拉到场院里。“这种树,到期不平茬,就死了。砍了,到春天会长得更旺,枝条还能作饲料、烧柴火。”

  “那一片是油桃,也有蜜桃,明年秋天你再来看,果子一个个像拳头那么大,又脆又甜。我们这里国槐也不少,春天开花时,香得很,采的蜂蜜可以治疗气管炎……”樟子松、山杏、柠条、花棒、沙棘……说到草木习性,殷玉珍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1965年,殷玉珍出生在陕西省靖边县东坑乡(现为东坑镇)伊当湾村。在荒山旱沟里成长起来的她,盼着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找个婆家。造化弄人,1985年,她嫁到离娘家10多公里的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乌审旗河南乡尔林川村,与白万祥结为夫妇。

  听听新家的地名,叫“紧背沙”,景象比自己娘家那边更荒凉。“紧背沙”位于毛乌素大漠腹地,方圆十几里就有一户人家和一棵树──她丈夫白万祥和父亲种下的一棵树。放眼望去,沙窝子地表上,只星星点点散着低矮的蒿草。

  新婚之夜,殷玉珍和白万祥“新房”是在一个多半截子埋在沙里的“地窨子”里,木棍做横梁,上面铺了些树枝、蒿草、糊了层泥。春天的风沙把人的脸打得生疼,一场风沙过后,屋前屋后、屋里屋外到处是厚厚的沙土,门前的水井几乎全埋到了沙里。刮上一夜“黄风”,几乎能把“地窨子”埋住。天一亮,夫妻俩得赶紧铲沙。冬天,“地窨子”如同冰窖;到了夏天,沙窝子里又热得出奇,闷热难捱。殷玉珍想回娘家散散心,走回到娘家,灼热的沙子烫得两脚都起了泡。

  “当时我有些绝望,这日子咋过啊?”从娘家返回的路上,殷玉珍看到低洼的沙地里沙蒿、沙米泛出丛丛簇簇的绿色,起了种树治沙的念头。

  “上山砍柴,过河脱鞋,既然处在这境地,不能没主意,我就下了决心,种树治沙!”回到家和丈夫商量,白万祥说:“去哪儿弄树苗?咋往回拉?种上叫风沙埋了咋办?”“想办法呗!”她倔强地说,“我宁可种树累死,也不能让风沙欺负死!”

  1986年秋天,殷玉珍用自家仅有的一只羊换回了600多棵树苗,种在小房子周围,用桶担水细心地浇。来年开春,小树长出了喜人的嫩嫩绿芽。

  成功的喜悦坚定了殷玉珍夫妇治沙的信心。可当他俩鼓足干劲准备大干时,手中没钱买树苗了。为了种树,白万祥出去给人打工,不要钱、不要粮,只要挣些树苗背回来。有一次,干了一整天重活的丈夫在背着树苗回家的时候吐了血,到医院一检查,肺部和胃部都发现了疾病……自此,殷玉珍的肩膀担起了绿化治沙的使命和一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她在沙梁上搭起一间茅棚,白天,背着树苗到沙窝子里种树,中午就吃在工地;晚上,回到家中照顾好年迈的公婆后,再收拾家务、做针线。为了不让患病的丈夫再外出打工,殷玉珍含辛茹苦养鸡、养猪、养羊,除了家用,还是为换树苗。

  当年,从冬天起,一直到来年四五月份,一刮大风就起沙。特别是一刮一两个月的“黄风”,吹得天昏地暗,打得人睁不开眼。一次,夫妻俩正在植树,突然刮起大风暴,黄沙漫卷,辨不清东南西北。丈夫拄着铁锹在前走,殷玉珍紧紧跟在后面。两人在沙海里摸爬了大半天才循着狗叫声回到了家。

  一场风暴,新栽的5000多亩树苗吹得东倒西歪。心如刀绞的殷玉珍一咬牙:“补栽!”她把家交给年仅7岁的女儿,自己和丈夫把铺盖卷搬到林地里临时搭起的茅屋中,没日没夜地在沙窝子里跋涉。记不清经过多少个日升日落,8万株杨树和沙柳重新在那片荒沙滩上挺直了腰杆。

  春天种杨树,夏季上障被,秋日栽沙柳,冬来设沙障。膝盖磨破了,手指裂开了,脚掌起泡了,血汗泪融在了一起,滋润出不断向沙海深处舒展腰身的绿色。从种第一批树起,殷玉珍夫妇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脸上和胳膊上每年都要被风沙吹打、蒸烤掉一层皮,每年要穿破10多双鞋,种树用的铁锹、镐头、树剪换了一茬又一茬。夫妇俩用来掘土和插眼撒树种、草籽的钢钎,已被磨短了一尺多。

  一棵棵,一簇簇,一片片,绿色像一块毯子,在沙丘上铺展开。31年来,夫妇俩植树造林,为近7万亩沙地披上了绿装。曾经的不毛之地,硬是被他们改造出一大片绿洲,在毛乌素大漠黄沙中显得格外醒目。

  “现在想想,别说种树了,这环境下,能活下来,也是奇迹,这可能跟我的性格有关。”说着,她哈哈地笑了。“我这人,只要决定做的事,就一定得干出点名堂来。你看,最后还是我把风沙给治住了吧!”
 “我想让治沙成为一件快乐的事”

  从地图上看,甘肃民勤,像一根楔子插进了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中间,阻挡着两大沙漠“握手”。沙赶人走的那些年,这里的人吃尽了风沙之苦,“眼窝里淌汗、手心里蜕皮;打牛千鞭,不见一粒米”。

  上世纪90年代,这里的年轻人纷纷离开民勤求发展。老辈人见娃娃调皮,二话不说照着脖梗子就是一巴掌,末了抚着娃的头,深深叹一口气:“上树翻梁不算啥,有本事就出去别回来。”

  当年,人们走出民勤是为求生,但眼下却有越来越多的人为拯救这片绿洲“逆沙而行”。

  今年35岁的马俊河是民勤民间治沙的“举旗者”。“我想让治沙成为一件快乐的事,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参与治沙,关注民勤。”马俊河说这句话时,身后2万亩梭梭正把根深深地扎进沙漠,积蓄着来年将枝条伸向天空的力量。

  2000年,19岁的马俊河离开民勤,到昆明找了个医药销售的工作。如果没有意外,干得顺风顺水的马俊河将会和其他在外的民勤人一样,成为口口相传的榜样。

  “意外”发生在2004年。这一年,在昆明的马俊河看到一则新闻,称按照目前的沙化速度,民勤将会在若干年以后消失……“难道民勤人要无家可归了?”从这天开始,马俊河通过各种渠道不停地关注民勤的信息。2007年,马俊河毅然辞职回到省城兰州。当年4月,在马俊河和其他几个志愿者倡导下,一场通过网络募捐和网上召集志愿者到民勤种梭梭的活动拉开序幕。马俊河和另一位志愿者韩杰荣一起喊出“拯救民勤”的口号,成立了民勤第一个环保志愿者组织——“拯救民勤志愿者协会”。

  马俊河是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的。但刚开始的两年,协会每年只能募集到3000多元。为了多买些梭梭苗,马俊河和协会几个发起者主动掏腰包支付了水电、交通、人工等费用。2009年情况更不好,开春梭梭要下种了,连3000元都没募集到,报名的志愿者也寥寥无几。眼看就要错过节令,马俊河一次次跑进沙漠,对着漫天黄沙大哭。

  种梭梭行动受阻,在昆明挣的钱也花完了。2009年春天,马俊河陷入人生寒冬。这一年秋,马俊河从兰州的公司辞职,回到了老家——紧挨腾格里沙漠的国栋村。在土房里,他用一台笔记本电脑办起“拯救民勤网”、开办个人博客,真实记录民勤环境变化和沙漠化治理进程,并在多家大型平面媒体及门户网站上发表民勤生态现实图片

  马俊河的努力终于引起了社会关注。2011年开始,《杭州日报》连续三年推出“拯救民勤·绿色传递”大型社会公益行动,号召杭州市民每人捐款10元,在民勤沙漠上种一棵梭梭。从此,民勤有了来自天堂杭州的牵挂。随后,多个公益组织参与到“拯救民勤”行动中来。越来越多的人把带孩子来民勤种梭梭当成对孩子的环保教育方式。

  2015年,1万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带着家人和孩子在民勤种下4000亩梭梭。每次志愿者种完梭梭,马俊河和拯救民勤协会的会员们都带领大家开篝火晚会、给小朋友讲治沙故事;临走时,把精心制作的明信片、徽标发给大家。马俊河还利用空闲时间到一些城市跟志愿者见面,将感谢送到“家门口”,并用直播、图片等方式不定期和“小志愿者”分享梭梭成长的故事。

  “苦累都是暂时的,转眼就忘了,但欢乐永存。这就是人们参与治沙的力量。”马俊河用10年的时间总结出了自己的治沙之道。每年梭梭成活率在90%以上,沙漠有了新绿。但有一个现象让马俊河困惑,乡亲们在受雇种梭梭时有热情,种完后仍在梭梭林里放羊。

  马俊河问过很多人:难道大家不想改变环境?但乡亲们的回答像刀子一样尖锐:“不放羊吃什么?哪来的钱供娃上学?”乡亲们的答案“扎”醒了马俊河:想要动员所有的人参与治沙,就要让大家从保护环境中获益,让乡亲们看到治沙的“钱途”。

  遏制沙化,首先要保住地下水。在当地政府带领下,民勤人以壮士断腕般的勇气和决心,关闭机井,缩减耕地,发展节水高效农业和沙产业。受此启发,从2012年开始,马俊河和几个协会发起人成立“国栋生态沙产业专业合作社”,开始在梭梭林里尝试种植一种珍稀的沙漠中药材肉苁蓉,在沙漠边动员农民栽种沙漠甜瓜,放养沙漠鸡。合作社是公益性质,对乡亲们完全开放,无偿提供秧苗和技术,并组织销售,大家可以投资,也可以投劳。借助社交平台和网络电商,合作社的品牌逐年壮大,效益也一年比一年好。

  看到了治沙的效益,附近的村民纷纷加入,当初的破坏者变成了自觉的维护者。梭梭种下去了,村民们还自发定期浇水。乡亲们治沙观念的转变让马俊河劲头更足了,一天能在沙漠里奔波二十多里。为了找到抗风沙的方法,马俊河还跑过多所大学,讨教来麦草方格治沙、竖桶种梭梭等技术。

  10年过去,马俊河和志愿者们种下了2万亩梭梭。

  说起未来,马俊河讲了自己的两个梦想,一个是找个贤惠的媳妇,另一个是把家乡的沙漠重新变成绿洲。

  “实现第一个梦想用了两年,但为了第二个梦想,我不惜穷尽一生。”马俊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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