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人

闻喜人

我有盯地图的习惯。自从有了谷歌地图，我们就可以把一个地域放大，再放大，展开，再展开，人间城郭尽收眼底，若大鹏凌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寻找概念上的河流源头，可以翻越山岭，可以俯瞰一方水土，可以感知一个地方与人文和人性有关系的地貌。

闻喜在地图上的轮廓颇像一只展翅的大鹏，头部在礼元，两个翅膀一边粘着层恋叠翠、林啸水吟的汤王山野性，一边粘着突兀高耸、古肃苍凉的稷王山灵气。这二王山的气场一左一右地聚于闻喜的河槽腹地，升腾于北面的岭塬之上，那号称“九凤朝阳”的形脉，是一方难得的风水宝地。在那块土地上，有黄土的厚，有龙凤的脉，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曾经孕育过中国封建社会盛名显赫的名门巨族。千百年间的闻喜裴氏，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彪炳史册。其家族人物之盛、德业文章之隆，在中国历史上堪称绝无仅有。

一脉风水，出过那么多人中龙凤，仅七品以上就多达三千余人，你不能不说闻喜是个出官的地方。如果把它比作一个富矿，历史上曾经有过疯狂的“开采”，如今，宝地虽在，脉象沉寂。在这里，讲起人物是故事，说起人物有性格。性格这东西是一种基因，非常像一颗种子，当有阳光雨露的时候，有的就是参天大树，有的就是卑微小草。当脉象沉寂，风水困乏的时候，树的模样也许比草的姿态更丑陋，更难堪。

在闻喜，礼元、东镇、侯村一带被称为东乡，东乡的人胆子大，争强好胜，不吃亏，不安于现状，容易铤而走险，性情豪放，又精明倔强，用官话说，那是锐意进取，有抱负、有志气的性格。这种性格如果遇到正能量，那将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入官出仕，光照后世。然而，这种性格却往往会生发出人生的另一面，在时运不济，沦为草民的时候，其个性却容易演变成自我、狭隘、固执，甚至诡诈。在闻喜民间，认为东乡人不好惹，好较真，认死理，性格强势，能言善辩，遇事你得让三分，容易翻脸，容易激怒，惹急了，心一横，馍布袋一背，火车票一买，不是巩“秋菊”，就是李“雪莲”，信访往上走，告你不商量，为的是给事情讨个说法。女人尚且勇敢，男人岂能怂包？在东乡，男人有虎气，头脑灵活，敢为人先，不拘一格。不管民间如何评说东乡人，东乡人敢做大事，敢著大文章，林林钢炉平地起，民企人物灿若群星，那滚滚钢流的背后曾是亚洲民营钢铁之最，是闻喜全县的钱袋子。

如果把大运高速与同蒲铁路比作这只大鹏的脊柱，那它也就是闻喜的中枢神经。这根神经沿着平坦富饶的涑水河谷，形成景和清明的闻喜人文。这里是汉武帝刘彻喜闻平定南越大捷之地，“闻喜”从此得名。这里车马熙熙，长龙呼啸，烧饼葱香袭人，煮饼舌尖甜美。这里平湖荡漾，碧荷万顷，花立亭亭净植间，禅意妙生；莲出泱泱丽水里，玉气盎然。这里有闻喜花馍的艳丽走廊，有锦贴画的奇工妙趣，闻喜女人的灵秀与精巧一览无遗。那是日子里的凝固烟火，有民歌的婉约，有土地的诗意。千百年来，闻喜人耕读传家，安居乐业，有祖训，有家风，兴则功达王侯，退则勤务安良。漫漫古道，西风瘦马，北出平阳，南入禹都，虽非关隘，却有物昌通衢之形胜。

说闻喜，不可能不说塬上。静谧而苍茫的黄土塬上，沟壑沉默千年，厚土承载亘古。日月升恒，春华秋实，这里生发出丰厚、达观、宁静、祥和的人文色彩。在闻喜，左为北塬，右为南塬。北塬，有稷王之遗风，好稼穑，植五谷，以农桑衣食为本，崇尚勤劳与节俭，性格里有刚正、率直的一面，在他们身上正统的东西多一些。北塬的人性格里面有古风，性情纯朴，善于经营，有生意人的精明，会算计，注重小日子。民间礼仪规矩多，婚丧嫁娶既隆重，又热闹，寓教于乐，重于教化，与稷山南部的风俗一脉相承。

北塬的女人漂亮，那种漂亮多半来源于肤色。那种白皙来自黄土地雨水的滋养，有细腻的羊脂玉的纯净；那种肌肤藏在袖口里，遮在衣领下，别看面部风耗日晒，那红晕是遮不住的，身子骨是细密的。北塬女人热情，性格好，能说会道，常常举止家常，让人备感亲切。北塬女人心灵手巧，锅头上的活儿不含糊，头茬面，好酵子，面揉得瓷光，馍馍蒸得亮光，婚嫁堂上，馍如圆月，玫红一点如雪上落梅，面花玲珑似春歌飞彩，其喜气洋洋，小民吉祥者也。北塬馍成了一种品牌，“闻喜馍”成了晋南特产，成就了闻喜一张接地气的地域名片。北塬的女人虽然没有南国女子的娇柔，但她们心地灵秀，得厚土塬上之灵气，更有一种健康的美，不娇柔，不做作，美得开朗，美得淳朴。

相比北塬，闻喜南塬人就显得更朴实厚道些。南塬人耿直，喜欢直来直去，心里咋想，嘴上咋说，不善于耍心眼，心地坦然，直言不讳，对人忠诚不二。相比之下，南塬人嘴笨，虽不会伶牙俐齿，但心里有数，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民性敦厚，有山野之风，君子之气。南塬人不爱拐弯抹角，坦荡，直率，没有那种机灵善变的心计，很容易相信对方。他们诚实，规矩，不惹事，不浮夸，为人平和忠厚，踏实善良；他们安分守己，恪守礼教，有包容共事的性格。“人和”是他们做事做人的一种自觉，他们安贫乐道，息讼少争，富不忘仁，崇德尚义，祖祖辈辈形成自己的底线伦理与生活秩序。

有塬的地方就有沟壑，沟壑在曾经的军事上具有隐蔽性，而闻喜的那些大沟壑有铁路交通的便利，于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来自五湖四海支援三线建设的工程技术人员、大中专毕业生、部队整建制的复转军人、工程技术骨干与专家，涌入闻喜大山里。这些人，那些厂，在闻喜的几十年间，大多数人融入了这块土地，对曾经贫穷落后的闻喜人，无论是文化、观念，还是人的性格，影响都是深远的。

闻喜，四周相邻八个县市，民风交融，习俗与共，人的性格再有特点，也说不清，道不明，它有个性，也有共性。闻喜人，一面稷山语音，一面夏县语音，融在一起形成一方水土上的“闻喜话”，那腔调，只有闻喜人感到亲切，是山南海北闻喜人最敏感的乡音……

这里有石器时代仰韶、龙山文化的漫漫长夜，有商周、春秋文化遗址，有战国、秦汉的猎猎戎马，有唐宋明清的厚土民风。这里古墓成群，文物遍地，几千年文明在土地下是沉默的灵魂，继而生出惊世之花；这里有后稷稼穑的绵绵教化、有董泽豢龙的美丽传说……

这里有自强不息、励精图治的闻喜人，他们如这块土地上的上品玉藕，心多一窍，智从洞开。

李立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