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嫁妆

胡珍芳/文

    如今，绣“十字绣”已成为一种时尚，成为女人们最喜欢做的一项针线活。你看，不管是那些经商的还是务农的，也不管是那些公务员还是打工妹，更不分是那些穿金戴银的还是囊中羞涩的……她们都纷纷撑起了白格布，舞起了七彩线。快节奏的生活中，她们偷着闲儿地绣呀绣。问及，有的说，是想从“十字绣”里觅得一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有的说，是想让膨胀的欲望顺着丝线的上下翻飞而慢慢回落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纯净里；也有的意味深长地说，给女儿绣嫁妆呢……

    “绣嫁妆”。猛一激灵，我的思绪倏地一下回到了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

    其实，当时的“十字绣”就像天边的一道彩虹一样缤纷了农村姑娘们的天空。那时，农村的土地改革刚刚开始，各家各户都按人口多少分到了相应的责任田和自留地。吃腻了大锅饭的农民，个个都像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一样浑身来劲。他们摩拳擦掌，挽起了袖子，上足了马力，你追我赶，准备大干一场。在这股热浪的冲击下，村里的女娃娃们大多上完初中就辍学回家帮父母干活了。她们主要是自己在家里学着做饭、洗衣、纳鞋底……偶尔，她们也到地里帮父母拔草、间苗、锄地。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时间像流水一样掠过她们的青葱十指。晚上，面对一轮明月，她们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了点什么？总觉得这双手还应该抓住点什么？

    哎！十五六岁的姑娘嘛，正是喜欢梦想的年龄。她们能想些什么呢？

    一个月朦胧鸟朦胧的晚上，劳累了一天的马儿牛儿在院子里悠闲地吃着主人刚铡好的新鲜青草，草香漫漫；收拾完碗筷的大人们也熄灯休息了，夜色浓浓；只有四五个年龄相仿的姑娘还抱膝坐在西厢房的土炕上，望着月亮出神呢，情思悠悠；望着望着，那浸透了青草味的月儿仿佛与她们的心融在了一起。她们对着月亮慢慢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当时的晋南农村兴定娃娃亲，她们中多一半都是定了本村或邻村的娃娃亲，在村头巷尾，她们时不时地会遇到自己的男朋友。不过，如果她远远地看见他，就会脸热心跳手心出汗，随即绕道而行了，可情窦初开的她们怎能绕得开情思的涌动？这不，她们又凑在一块儿，你夸赞她的对象长得高大英俊，她羡慕你的男朋友脑子灵点子多，还没有定亲的也在忘情地叙述着自己心中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血在奔流，心在飞翔。她们把无尽的梦想缀到了月亮上，缀进了“十字绣”里。

    悄悄地，她们既不告诉家里的大人，也不理会邻居大婶的探问。她们只是把父母平时给的零花钱一点一点地攒起来，等到了赶集的日子，就一起到集市上扯回了白格布，买回了七彩线和样品图。然后，每天晚上，她们就凑在一起对着月亮绣呀绣呀……

    红线线儿飞，绿线线儿舞，七彩的线儿像沾了七仙女的仙气一样，在姑娘们的手中交错飞舞着。她们的心气儿高着呢！她们要绣道彩虹挂天边，她们要绣出五谷喷喷香……她们绣浓了一片情思，绣活了一汪春水。白天，她们可着劲儿帮父母干活。阳光是那么明媚，空气是那么清新，鸟儿在唱，花儿在笑……在她们的眼里，再苦再累的活儿都因了“十字绣”的绚丽而变得多彩起来，而成为她们生命中一种别样的享受。

    你也绣，她也绣，月圆月缺追月绣。在一个月似银盘的中秋节晚上，她们的绣品完成了。快来看，这是一幅《鸳鸯戏水》的枕巾图；那是一幅《花开并蒂莲》的门帘图；还有一幅令人脸红
心热的《麒麟送子》图……姑娘们各自捧着自己的绣品看呀想呀，谁也不和谁说一句话，谁也不去打扰谁。她们直看得手上的图画都活了起来，这才迷迷糊糊地随画走进了梦乡：那里，小河清
清，芳草萋萋，一对鸳鸯在水中游来游去，轻轻地戏弄着纹波；远处的两朵粉红色的并蒂莲在喃喃地说着绵绵情话，不时有俏皮的蝴蝶前来偷听；岸边，他和她在田里干着活，过上一阵子，
她就帮他擦把汗，他要她歇会儿，猛一回头，一双儿女在地头的树阴下追着蒲公英玩。她的思绪也随着儿女的身影追了起来……

    追梦的日子总是那么令人迷醉，不知不觉中，她们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这时的她们，在男女感情上已不再像以前那样青涩朦胧了。如果有谁在路上远远地看见自己的心上人，也能像电影里
放的那样——按住怦怦乱跳的心移步过去与对方说上几句话了。临别，有心的她会低头迅速瞥一眼男朋友的那双脚。于是，他穿多大号码的鞋，她便了然于心了。月光下，姑娘回味着白天与
心上人四目相对时那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一股热流倏地涌遍了全身。哎呀！她双手捂住了脸，她是既盼着见面又怕人笑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她开始给他绣起了《龙凤呈祥》的“十字
绣”鞋垫，想象着结婚那天他穿着它的感觉……

    鞋垫绣好了，一共五双。她急着想把它们送给他，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思过来想过去，她竟然突发奇想给他写了一封信，信上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然后骑着自行车把信送到离家
十多里路的城里邮局。接下来，便是一分一秒的等待。村头，月光下，老槐树旁。他捧着她一针一线绣出的那些七彩的“十字绣”鞋垫，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天啊！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些鞋
垫里到底藏着她多少的柔情蜜意！

    管乐响起来了，迎亲的队伍进门了。她满怀憧憬，满怀喜悦，带着她的秘密，带着她的“十字绣”嫁妆嫁给了他。

    儿大当婚，女大当嫁。成天泡在一起的几个好姐妹，一个个像出巢的鸟儿一样陆续飞向属于自己的天空。

    婚后的日子得实实在在地过，往日的闺蜜好多天都见不上一面。她们得应对每天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她们得处理好日常的婆媳姑嫂妯娌情，她们还得完成生儿育女的人生大事……忙乱中，
夫妻间的争吵越来越多。矛盾在不断地升级，烦恼在不断地扩充。晚上，女人们望着窗外的月亮发起了呆：月亮啊，月亮，我们现在的生活与当年绣嫁妆时所幻想的生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不
同？又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距离？当年梦中的那个冷热相知的男子哪儿去了？难道说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吗？

    这样想着想着，女人的泪便涌了出来。一滴，两滴，三滴……滴在她亲手绣的鸳鸯蝴蝶枕上。女人的泪啊，一滴就醉，她轰然醉倒在她的那些五彩缤纷的“十字绣”嫁妆里。哎！“人生天地
间，忽如远行客”。嫁都嫁过来了，何不遵从自己的内心，努力把当年的梦想绵延下去呢？第二天，女人便把家里所有的“十字绣”嫁妆统统找出来洗干净，叠整齐，存放在箱子底，然后长长地
出了一口气。她们一个个像祭奠失去的青春一样把那些“十字绣”嫁妆供奉在她们心灵的殿堂上。她们说，她们要把绣“十字绣”嫁妆时的梦想原汁原味地融进她们的血管里，直到生命的尽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年在月光下绣嫁妆的那些农村姑娘们，如今已是白发染鬓，家务缠身。但我知道：慈母手中线，女儿红嫁妆。她们一定也在绣“十字绣”，为女儿为晚辈准备营养婚
姻的嫁妆。只不过，她们今天绣嫁妆时的心境，不再是像当年那样满脑子旋转的都是花海的绚丽，而是在穿越岁月的红尘迷漫后，细细品尝那风雨凝成的香甜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