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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种高粱_赵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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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25 11:29: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种高粱!”

八叔提高了嗓门,这三个字像**一样从他嘴里喷出来,射向春生。

老爹啊,你不要顽固不化哦!种高粱一年能收入多少钱,你心中有数。你年纪大了,住在滩里风吹日晒,一把老骨头有什么三长两短,让我在人面前如何抬头?这块地现在特别适合种山药,是个金疙瘩,几家人想承包,承包款每亩地已经涨到2000元。我已经收了一家的定钱,咱这150亩地每年躺着就进账30万元,这可是实打实马上就到账的硬通货啊!春生话语中带着微怒,他三番五次地给老爹做工作,但就是攻不下这个坚不可摧的碉堡。

“种高粱。”

八叔粗糙的脸憋得通红,像秋后成熟的红高粱。

儿子悻悻地走了,边走边骂,八叔听到儿子是在咒骂老天。

黄河流到这里,放缓了身段,变得温柔起来。河水越过龙门,河面瞬间开阔,水流变慢,河面上摇曳着星星点点的渔船。从上游吹来的风一年四季不停歇,春风带来雨水,滩地上的小草尖儿被雨水滋润着,慢慢舒展叶片,噌噌地往高蹿,田野里的无名花朵烂漫着春光。河滩地被大太阳暴晒几天后,八叔说,该下种子了,这块嫩滩地在大坝内侧,是八叔一锨一锄开垦出来的,几十年来一直种高粱。种在滩地里的高粱,不用管理,泥沙里自带养分,河水自行漫灌,等到河滩所有的果实被秋风吹熟,八叔站在坝上放眼望,高粱地在他日复一日的观望中连成一片红色的海洋,高粱红浸染了整个天边,眨眼间,太阳就没入被染红的河水。

等到把高粱穗子收到家、摊到场上晾晒,八叔的脸上要脱一层皮,那时候春生还小,农忙时候就靠八叔一人张罗。春生妈病恹恹的,每天勉强用灶火给父子俩熏两顿饭,柴火灶冒出的白烟里有春生妈连续的咳嗽声。从河滩回来的八叔饥肠辘辘,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婆娘:你的饭掉到锅里去了吗?

在骂声中,春生长大了,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混河滩。八叔粜了攒了几年的高粱,给儿子娶了媳妇。春生惯着媳妇,事情不顺就骂老娘,老娘咳嗽声渐渐弱了下去,不到60岁就咽了气,带着一缕柴灶里的青烟,被塞进木匣子入了土。

八叔说,这块高粱地救过全村人的命。那年夏天,河水像一头发情的怪兽,气势汹汹地越过堤坝、冲进田地,吞噬着快要成熟的庄稼,沉甸甸的小麦穗倒在黄泥里,让人心疼。河水多日不退,秋庄稼也种不上。八叔的这片高粱地势高,从一片汪洋中裸露出来。八叔吆喝了几个人踩着泥泞撒下高粱种子,高粱出苗了,长势不错,绿色渐渐连成了片,远远望去宛若一片青纱帐。

全村人的眼光都聚集过来,大家都在盼望,高粱红了,高粱熟了,接下来的冬天就不会饿肚子。那一年秋上,八叔没有去收获高粱,高粱穗子被村民明里暗里掰下蒸了窝窝头,他说这是老天在拯救村民。八叔收获了无数赞许的目光,这一年过后,群众选春生做了生产队队长。

由于是嫩滩地,不在大队统计的耕地亩数里,不用交粮纳税,这几乎成了八叔一家子的主要经济来源。这一百多亩高粱给春生娶回白白胖胖的媳妇,八叔抱上孙子,红彤彤的脸上皱纹一漾一漾的,像微风下河水泛起的浪花。

春生妈死后,八叔不想待在家了,他不想看春生媳妇阴晴不定的脸,村里人暗地里都说春生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八叔不想给当村委会主任的儿子添乱,他在黄河大坝上搭了两间房子搬出来住。

八叔的小屋虽显得孤独,但是他却不觉得寂寞,他的视野跟随目光辽阔起来。太阳围着小屋东升西落,他感觉河滩的阳光就是来温暖他一人的。天光微亮,几只颜色鲜艳的鸟儿准时来屋前柳树上报到,欢快的啁啾声叫醒他,一群白天鹅在高空盘旋,最后降落在八叔的高粱地里。吃过早饭,八叔拿一把镰刀下滩,盖过人头的蒲草随风摇曳,蒲棒像烤熟的香肠串儿般诱人,草丛中的雏鸟并不怕人,它们张大了嘴,扑扇着没有羽毛的翅膀,把八叔当成了喂食的大鸟。夜晚,屋里屋外被夜虫的叫声淹没,河滩掉进了黑色的陷阱,一切都入睡了,只有河水起漩涡打卷儿的声音格外响。

每年过了雨水节气,他扛起铁锨,把桃花汛冲毁的地埝重新垒好,把河水从上游带来的枯枝败叶打捞上来,晒干当柴火烧。下河滩垦地的人越来越多,春生是村委会主任,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来抢占八叔的地,但是八叔这片嫩滩地面积还是越来越小了。自古以来,黄河嫩滩地就无主,谁开垦谁耕种。但是也有赖皮,硬是去抢占别人开垦多年的地。

八叔拿着铁锨说,谁再占我的地,我就和他拼这条老命,铁锨上明晃晃的阳光刺着人的眼。

石头坝越修越长,越垒越高,电杆架起来了,河滩上打了几眼水井,经过沙土自然过滤后的河水被抽送到城市。河滩喧嚣起来,各地的农民操着南腔北调,来河滩寻宝,大型耕作机械突突地冒着黑烟蹚水作业,八叔屋子周围的鸟叫声听不到了,就连夜晚聒噪的虫子也躲了起来。夜幕下,河滩不再寂静,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灯红酒绿,燃起的柴火堆像黑夜的眼睛,在空旷的河滩上闪烁。

来河滩淘金的农民种小麦的居多,小麦、玉米是主要粮食作物,除了粮食本身的价值,国家还发放种粮补贴。种小麦玉米需要春耕夏耘,需要喷洒农药,需要除草,春生组织村里的妇女下滩打零工,他整天在女人窝里蹿,他的胖媳妇就吵吵闹闹,家里弄得鸡飞狗跳。前几年政府引进了一种新的根生经济作物芦笋,适合在沙土地生长,经过试种,收入非常可观,村民跟风,不种粮食了,一窝蜂地种芦笋,南方客商在镇上建了几个芦笋加工厂,芦笋就地加工成罐头,产品全部走外贸渠道出口。村民好像被注射了兴奋剂,白天黑夜,吃住河滩,守着沙土地里的“金条”,幻想着美好的生活。县政府多次在镇上开大会,号召沿滩村民扩大芦笋种植面积,会上还来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说着村民听不懂的话。春生是村委会主任,越来越气派,他被镇政府树为带领农民致富的标兵,每天开着吉普车在河滩上飘来飘去。路过老爹的小屋,他有时候也丢几张钞票,他媳妇又生了个儿子,更加趾高气扬了,春生像小安子伺候老佛爷一样候着她。

春生说,爹啊,县里要扩大芦笋种植规模,我是村委会主任又是党员得带头。八叔没有吭声,他默默点燃一根烟,青烟绕过他花白的头发,在空中跳舞。按照春生的说法,用不了几年,村里家家户户都能盖起楼房,都能买起小轿车。八叔想这不是坏事啊,关键是,是什么?八叔说不清。他隐隐约约觉得前头是一个坑,满怀希望的农民一个接一个地往里跳。

一个春天的午后,八叔眼睁睁看着他的一百多亩滩地被机械打成田埂。芦笋下种后,春生拿到了土地承包款。他在滩地旁建起三间简易房,许多外地女工被雇来采笋,他白白胖胖的媳妇不在家里享福,整天在地里指手画脚。据说采笋的工人中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整日和春生眉来眼去。

八叔再也看不到满地的高粱了,傍晚,他独自怅然若失地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天边。昔日遍地的红高粱成了幻觉。他目光痴呆,绛紫色的脸上挂着泪珠。他在房前屋后零零星星种了几棵高粱,他经常坐在小屋门口,看着风中摇摆的高粱发呆。高粱穗子后是湛蓝的天空,是流动的白云,是寻找高粱地觅食的大鸟……

热闹了几年后,满河滩的芦笋渐渐消失了,能产出合格芦笋的土地越来越少了,不能满足加工厂生产,村民这才知道芦笋这种植物毁地严重,种过芦笋的土地几年都不长庄稼。昔日富饶的河滩变成了太阳炙烤过的焦土,丰腴的黄河滩地仿佛得了绝症,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地头的八叔艰难地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散发着热量的泥土,老泪纵横。远处的黄河水奔涌向前,“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像在对他诉说着什么。

“种高粱!”八叔坚持自己的意见。春生又来劝老爹,你已经是70多岁的人了,回家吧,眼下,你俩孙子孤苦伶仃,没有人照看,他们需要你。八叔明白这小子打起了感情牌。

刚出正月,八叔就提起铁锨去整地,他相信他伺候了多年的滩地,更相信土地也不会扔下他,他们是情同手足的兄弟。第一年种下的高粱种子没有出苗,春生说,老爹,别再浪费种子了。第二年,小屋前的柳枝刚吐出黄芽,八叔告诉春生,如果不让他种高粱,自己就把这把老骨头摆在他面前。

高粱出苗了,虽然只是星星点点,但在滩地守候几天的八叔两眼放光,高兴得像个孩子,一会儿哭一会笑的。春生也跟着抹泪,他说老爹中了高粱的邪。

火红的高粱又出现在河滩,八叔的精神好起来,夏天的太阳照着他佝偻的腰身。他走进高粱地,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随着高粱拔节、生长。

“高粱熟来红满天……”八叔学会了这首流行歌,他高兴的时候就不着调地吼两句。春生两个孩子都外出上学了,媳妇离家出走后,春生住进河滩小屋陪着老爹。春生在滩里一带人熟,他购置一套适合河滩作业的大型农业机械,每年帮助村民旋耕、播种、收割,几年后他成了滩老大。

眼下,村民又开始种山药,山药深入地下一米多,比芦笋还扎得深,同样会对耕地造成破坏。

八叔害怕春生会先下手,他整晚睡不着觉,竖耳听窗外动静。星月交辉,阒静的河滩酝酿着一场斗争。睡梦中,八叔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听到机器翻开滩地的声音,耳朵顺着声音追去,对,是他那片滩地,一定是!他呼喊着,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地赶到地头,旋耕机已经犁了两个来回。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拖拉机前,不一会儿就瘫倒在地。开车的不是春生,是和春生签承包合同的人,他跳下车说,好我的叔,你不敢给我跪啊,你要折煞我呀。八叔说,我跪土地,跪河神呢!你今天从我身上轧过去就一了百了了,我也活够了,你告诉春生,让他把我用凉席卷了埋到他娘身边。

“高粱熟来红满天……”八叔开始歇斯底里地吼唱,静静的夜里,他的歌声被河滩呼啸的风带得很远。他像喝完壮行酒的勇士,在猎猎旌旗下,冲锋陷阵。月光笼罩在他身上,凉风缠着他的脖颈,钻进身体,他打了一个寒颤,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远处的灯火变成了萤火虫,黄河的涛声像敲响的战鼓,他想起那一年黄河发大水,他的高粱救了全村人的命,想起他的女人,听到烟雾缭绕中女人的阵阵咳声……

春生从医院接回老爹后,父子俩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八叔依旧住在他的小屋,一天夜里他突然大笑起来,不等天明,就吵着要去县城,坚决不让春生陪他去,他要独自干一件大事。

他把一百五十亩滩地以每亩一块钱的价格承包给县酿酒厂,条件是每年必须种高粱。他负责看管和监督,酒厂聘他当酿酒顾问,每月给他发工资,他继续住在坝上小屋。酒厂送来新酿出的酒,八叔一闻就知道是自己地里产出的高粱。他的酒量越来越大,每天喝半斤也不尽兴,醉意朦胧中又看到高粱出苗,拔节,又听到高粱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吼起“高粱熟来红满天,九儿我送你去远方”。他只会唱这两句,就反复地唱。声音沙哑却高亢,满滩的鸟儿听到了,远飞的白天鹅也听到了。在歌声中,高粱熟了,密密实实的穗子连在一起,染红了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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