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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出岫 杨自莹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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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2 10:27: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向南十公里是南山,向北十公里是北山;向东二十五公里是盐湖,向西二十五公里是黄河。这是我地理意义上的坐标。但数学意义上的坐标更为精确,它甚至用小数点标出了我目前的位置。

坐标即使再精确,也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或许还会加重一个人的现实感。就好像我在我的坐标上环顾四周,看到墙、人、人墙。

这使我想起张哥,张哥大名张行健,比我大几岁。我们是通过一个文友认识的。起初几年,我们还会偶尔聚聚,现在我们基本联系不上他。他在他承包的山上放着一群羊。山上没信号,他俨然是“山人”了。

但我更在意的是张哥的坐标。他没有固定的坐标。往小里说,一块石头、一只山羊、一个泉眼、一座石房子就是他的坐标;往大里说,一座山就是他的坐标。他在他的坐标上看羊、看山、看水、看天,看天上盘旋的鹰。看鹰,是为了防止鹰捕食羊羔。这是张哥说的。

张哥,被山环水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而我,一抬头看到的是对面赭色的高楼,一低头看到的是电脑、打印机和日复一日的白纸黑字。我甚至怀疑,我得了文字过敏症。

这么说来,我其实是在汉字的坐标里。住小里说,一撇一捺、一横一竖、一勾一点、一个小小的方块就是我的坐标。如果非要用大小来描述我的坐标,我的坐标大概就是一个玉米粒大小,一厘米见方就是我的天地。所以我的性格伴有狭隘、偏颇、执拗、冥顽。当然,此处的汉字,我所说的是形式意义上的文字。

我在我的坐标上一待就是一个小时、一天、一月、一年甚至十几年。我无能为力。这让我轻易地把坐标和十字架、十字架背后的墙、稻草人联系起来。

我比较熟悉的是稻草人。父亲种谷,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谷地里扎上三五个稻草人。稻草人代替我们,在田里驱鸟。

能赶鸟的稻草人必然是有模有样的。它穿着布衫,戴着破草帽,甚至手上还拿着一根细竹竿。稻草人一般都瘦,谷子快收完的时候,稻草人就更瘦了,甚至不成人形。这时,他体内的十字架便毫无悬念地裸露出来。我恍然一惊,我们有何其相似的一面。

不由又想起张哥和他的山。仿佛只有在山上,一个人身上的血肉才可以丰满鲜活起来,一个人身体里的十字架才可以了然无痕。张哥所在的山名叫鸡头山。进山有一条刚好一车宽的水泥路。路两旁一侧是河涧,一侧是山崖。山脚处,有一处空地。空地的北边是南北向的两间砖房。门前拴着一条藏獒,不远处是一个浅沟,有细水长流。沟旁边就是山基。院心往北就是进山的路。说是路,其实没有路。山谷比较开阔,抬头望去,隐约可见山腰处移动的羊只。白羊白,看得见;黑羊黑,看不见。山顶上空,盘旋着几只黑鸟。张哥说,那就是鹰。

我在我的坐标上常常想起张哥和他的山。我有时想,要是张哥的山离县城近点多好,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来去自如了。我知道这是臆想,但这并不妨碍我远望南山和北山。

我喜欢雪后的山。雪后的山神圣、肃穆,望着它的人常常失语、止语。我想起《瓦尔登湖》中的一句话: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自己天性的深浅。我望着山,大概也是在测试自己天性的深浅,而我想,测试天性的深浅其实就是在测试陷入尘世的深浅!

不由又想起明朝张岱的《龙山雪》:天启六年十二月,大雪深三尺许。晚霁,余登龙山,坐上城隍庙山门,李岕生、高眉生、王畹生、马小卿、潘小妃侍。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苍头送酒至,余勉强举大觥敌寒,酒气冉冉,积雪欱之,竟不得醉。马小卿唱曲,李岕生吹洞箫和之,声为寒威所慑,咽涩不得出。三鼓归寝。马小卿、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直至山趾,浴雪而立。余坐一小羊头车,拖冰凌而归。这段话中,我最喜欢的当属“马小卿、潘小妃相抱从百步街旋滚而下,直至山趾”一句。马小卿、潘小妃二人面对高山深雪,以她们独有的方式,甚至是决绝的方式将人的天性释放得淋漓尽致。天性之深,旷古绝今。当然,文中有“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句,写的是月光下的山雪,而宋人杨万里“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一句写的是阳光下的山雪。两种雪景,都是胜景,美不胜败。

我也喜欢雨后的山。雨后的山,别有一番清新脱俗之美。群山凝碧,万壑披雾,屏山半掩,恍若仙境。山脚下氤氲着寂寂然无息无声、飘飘然无轻无重、悠悠然无软无硬的一层轻雾。远远望去,这层轻雾像流经山脚的一条河流,河流中不时翻起白色的泡沫。这雾变幻着升腾着,仿佛要把一座山抬起似的;雾升到山腰处,云犹含态石披衣;雾再往上升,刚开始还是一大团,后来就变成一小块,再散淡成一袭,一抹,后来索性就消散。也有绣成堆的,团成簇的,滚成球的。云卷云舒,姿态万象。

白云出岫,是一个多么诗意的词语。云来山更佳,云共山高下。哦,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人之所以看山:他山亦有痴人看,只为寄身云影上。

不由又想起张哥的山和张哥其人。我想,雨后张哥的山,也一定山气日佳,张哥其人宛在雾中央。

张哥的山显然是不方便多去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去近处的中条山的山岭。中条山就是北山,南山是秦岭。一座大山有它的名字,一个山头也有它的名字。我常去的是九峰山、百梯山和王山。“游山玩水”这个词放在我身上是不合适的,我喜欢的是看山看水。山水有清音,吾辈岂可闻?但我知道,我们来到山水间,一定程度上是为了放下人性。

在九峰山的山路上,我偶遇了一只蜜蜂。我们一行人沿着山路一步一走,歇歇停停,打打闹闹,无不欢乐,伴着我们的还有几只蜜蜂。有一刻,我突然就大胆了起来,提出了一个创意。我说,看谁不怕蜜蜂,并把我的食指伸出去。没承想,一只小小的蜜蜂好似懂我意,停在了我的指头,并伴着我走了几步。我的这一“壮举”引得其他人都来效仿,但他们似乎不能“招蜂引蝶”。我心里窃喜,好像我有某种神通似的。我和蜜蜂,蜜蜂和我,在山上都是不带刺的,或者不愿拔出它们的刺!

在百梯山,我邂逅了一只鸟。说邂逅,其实连鸟的影子也没看到。我们在山谷里前行,突然林子上空一只鸟嘎嘎地叫着,叫声空旷幽远。我一时兴起,也学着鸟叫,在林子下面应和着。这鸟不怕人,或者它以为我是它的同类。我们就这样一来一往地叫着。我越学越像,它好像也叫得越来越起劲。我们都有不为所动的相似。但鸟是何等的聪明,它要么是在逗弄一个可笑的人,要么是在引领一个可以教化的人。所以我有时候感叹,人和大自然的交集实在太少了,人和大自然的共鸣实在太少了,因为人在大自然中,还总以为自己是人,或者说,人在大自然中还是放不下人作为人的人性。

在王山,我有一时的奇遇。应该是下午,那会儿只有我一个人在半山腰,突然间不远处飘过来一大团云雾。这云雾直接向我涌来,我避无可避和它撞了个满怀。我有一些些的惧怕又有一点点的惊喜。惧怕我会不会被云雾带走,惊喜我能够被云环雾绕。我从来没有被一朵云怀抱过,但这真真切切地发生了。这云快速地飘逸而去,留我在原地发呆发愣。天上人间,在一瞬间,我经历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忽然间想起两句诗:看山看水任逍遥,不知行处是峰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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