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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说旧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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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4 11:55: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阳历新年的第一天,天依然还是那个天,太阳像往常一样依然先燃亮北边的高楼顶。那万丈光芒照到哪里哪里亮。白天,阳光与屋子里的暖气较着劲儿,照到地板上明晃晃的,照到墙壁上有点刺眼。南窗下的茉莉花伸着没有规矩的新枝条,许多叶子在逆光下像明亮的绿灯。推开窗子,天上没有一片云,屋外没有一缕风,一只苍蝇静默地趴在玻璃边晒太阳,想心事,貌似安详,其实孤苦。

北方的冬季,太阳很懒,早上起得晚,后晌落得早,一天的光景很不经过,嗖的一天,像翻书一样。日子眨眼睛就是一个礼拜,一个月常常在不经意间,糊里糊涂就到了月底。父亲总说自己的头发长得快,上一次的剃头理发才没几天呀?但仔细数数日历,原来日子早已不知不觉地滑走了头二十天。后半年的日子里,几个回合下来,十二月就剩不了几天了。

以前的阳历年都是先从日历牌开始的。一本厚厚的日历,三百六十五页,加上皮皮和插页,三百六十八页,一天揭一页,上面的纸夹子里由一张一张薄薄的纸变成一沓厚厚的“书”,过了六月,日历牌就被揭过的日子弄得有点微微翘起。人常说:年怕中秋月怕半。八月十五一过,日历牌就像中年人驼了背一样,松松垮垮,一副让岁月折磨的样子。年底,陈旧无光的日历牌就像即将退休的干部,萎靡不振,得过且过,掰着指头数日子,等退休……而新的日历牌早已被请了回来,静静地摆在桌子上等年末,等上岗。

摘下旧的日历牌,整一整松软卷曲的纸页,翻一翻一年中日子的曾经,里面记满了母亲的工分,家里的大事,字迹有铅笔的,也有圆珠笔的,也有我那蓝黑墨水的钢笔写的。那些字写在每一页的边缘上、夹缝里,有时候是几个字,有时候是密密麻麻一段话。母亲是初中文化,字迹根本称不上好看,可是,好多记录却有意思,好些错别字曾经让我理直气壮地笑话过,比如,某一天“打埣(碎)一只花碗”;某一天“借玉兰家烟媒(煤)三十斤”;某一天“天边有彩红(虹)”,某一天“卖棉花静(净)重八十斤”!

有时候一页日历上只是一个符号。那些符号颇有趣味,大多的意思我都能看懂。比如,哪天生产队分粮食,分油,分棉花,她都是用笔画个圆圈,在圆圈里画上笑脸,然后再写上分啥,多少斤。但有的也看不懂,比如,画一个扑克牌上的红桃,后面跟一个数字。画个五角星,后面写上几斤几两的内容。画个太阳,后面写着邻近村子的名字……等等这些,我不懂也不问,只是觉得她的日子似乎都写在日历上。

在那些旧日历牌上,我们仨的生日都在前三天的纸页上折了角。我问母亲,她说是外祖母弄的,怕她忙得给忘了。我就想,孩子的生日怎么就会忘记了呢?她不记得,外祖母肯定记得。有一年,母亲生日的第二天,她给我们仨一人一块雪白的馍馍,说是外祖母蒸的。我还在疑惑时,妹妹突然说:昨天是妈的生日……我一听,转头看了一下日历牌,心里想,孩子的生日大人记得,而母亲的生日我们却忘记了好几次。

有一年,父亲给了母亲一个“学习白求恩”的笔记本,母亲的记事方式就不再是写画日历牌了。家里的日历牌从此进入了每页手撕模式。日历牌依然挂在北边的墙上,日子却变得像一次性纸巾,妹妹把撕下来的日子尚可叠个纸蝴蝶,而我常常把撕下的日子扔进火炉,只为看一团火苗,闻一缕青烟。童年的我常常伴随一种幼稚的英雄气,表现着自己与众不同的行为与能耐。一次,我一只手撕日历,动作夸张而潇洒,当我挥手间,日历牌上的绳子突然脱落,划过一个抛物线,不偏不差地落在洗脸盆里那半盆脏水中。妹妹“嗯呀”了一声,顺口就把母亲喊了进来。母亲迅速拎出湿漉漉的日历牌,觉得很莫名其妙。妹妹说我把日历扔进了水盆,我说自己没有扔,母亲便说:日历牌自己掉下来还会飞呀?那一年,那半本晾干后的日历牌就变成了“台历”,放在炕台上,一页一页粘在一起,这日子让我小心翼翼地揭了半年……

第二年,日历牌就移到了炕头,挂在墙根木板上衣服箱子的锁鼻子上,撕日历就成了妹妹的特权。我常常在炕头望着日历牌,看着它一天一天地变薄,看着那些粗大的数字变幻着颜色,心里有郁闷也有欣喜。我们都喜欢绿色与红色的页码,绿色是周六,让人憧憬,让人盼望。红色是周日,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日子。每当夜里睡觉前,妹妹赤着脚,踩着枕头去撕掉那一页红色的时候,我的心头总是有点沮丧与无奈,日子又开始了一周的盼望。

土地承包的那个冬天,父亲从城里拿回了一个A4纸大小的塑料台历,上面是“迎客松”的图画:蓝色的天空,一轮朱红而吉祥的太阳,一棵挺拔苍劲的松树伸着手臂般的长枝,树下镶着一本日历,看上去洋气也阔气。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世界上不但有名人,也有名树,一棵树,不但要站成一种卓尔不群的姿势,更要站对一个位置。站对了位置,日子都会攀附其下,天天伴着一轮不落的红日,阳光而美好……有了这个架子,日历只能一页一页地掀过,日历牌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不修边幅,显得麻烦和臃肿。

冬季,屋子外朔风吼起,日历牌上没有度过的日子就所剩无几,一年就要过去了,当新台历被整整齐齐地装订上去后,迎客松依然还是那个姿势,日子像客人一样一天天迎来,一天天在红日下送走,清贫而单纯的日子虽然是无形的,但是一本日历却能使这无形的日子变得实实在在。想着明年还会长高,想着寒假会更近一些,想着玩鞭炮、吃麻花、穿新袄的年事儿,自个的小幸福美在心里、悦在脸上。

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母亲与我们搬进了城里,家里桌子上的台历上增加了各种知识与内容,有生活小窍门,有名人名言,有唐诗,有保健知识,每天翻一页台历,点滴文字就会跳入眼帘。起初,我还认真仔细地读,时间久了,上面的文字就成了一页影子,看不了,记不全,甚至熟视无睹,很像时下的微信碎片与麻木鸡汤。一本台历,当两侧厚薄几乎相等时,它就像一双完美的翅膀,翱翔在一年一度的大考中。在那些紧张的日子,台历经常几天不翻一页,偶然看见,翻过数页,突然觉得大考近在咫尺,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恐慌泯上心头……孩提时关于青春那五彩缤纷的遐想,后来都落定在这一本本小小的台历上,填充着人生的每个日子。

外祖母一辈子有看日历牌的习惯,她晚年的时候,我总是不忘给她买一本大字码的日历牌,挂在她床边的墙上,让日子陪伴着她。与她一起生活的张大婶每天都帮她揭日历、读日历,她晚年对日历主要靠听,听了,她就知道月份的大小,就知道节气,就知道哪天哪儿有集会,哪天适合娶媳妇嫁女。她常说:九十多岁的人了,用不了几页日历了,揭一页日历,活便宜一天……

去年深秋,我再一次走进她多年前住过的那个屋子,最后一次给她买的那本日历依然挂在墙上,依然很醒目,透过上面那一层落尘,日历页码停止在四月廿五。那一天,她告别了最后一页日历,也告别了这个世界。

人的一辈子其实就是几十本日历,第一本的好多天,不一定与你有关。最后一本的好多天,你也不一定能翻。人活一页纸,翻着翻着就没了。有时候一页页很沉重,有时候一页页很虚无,有时候命如纸薄,有时候是一纸空文。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虽然说的不是日历牌,但它何尝不像新桃旧符一样。如今,电子日历挂在墙上,智能化的时间在跳动中变化着,人们不知不觉与纸质日历牌相揖作别。日历你翻不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时光一刻也没有停下脚步,像风一样吹拂着你逐渐荒凉的额头……


李立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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