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大大（散文）_赵文彬

如意大大

那天清晨，住在村里老家的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只有一句话：如意你大大殁了，你不忙了回来！我一个激灵，立马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也清醒了许多。在我们晋南农村，邻里之间，大大是对她丈夫比你父亲大的女性的称谓。这个大大，虽是二姓旁人，但在思想深处，她是仅次于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老家风俗，村里有老辈人去世，作为小一辈的，灵前问丧，鞠躬也可，磕头也可。我想，如意大大这里，我定是要恭恭敬敬磕三个头的！谁知一进灵堂，看到大大的遗像，不由悲从中来，眼泪不由控制地一个劲往下流。

含着眼泪，我坐在本应是孝子守孝的灵堂地上。我想多陪她老人家一会。我知道，大大也想多看几眼我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邻居娃。和大大相关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大大祖籍河南温县，出生时，父母给她取名如意，就是希望这个女儿一生平安如意，事事顺心，但大大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苦命人。生下来三四个月时，母亲就撒手人寰，父亲怕养不活她，把她送给了与母亲一母同胞的姨妈收养。两三岁上，恰逢中原大战，时局混乱，姨妈带着她和表哥逃荒到了山西，落在北辛左家庄一户人家。七八岁上，大大就被当作半个劳力使唤，择菜洗碗，叠被扫院，啥活都干。有一次，因为年龄小，洗碗时不慎碰碎了几个碗，姨妈拿着饭勺劈手就是一勺子，大大的头上立马肿起一个鸡蛋大的包。这还不算，又罚她在院子里跪了几个小时。十几岁上，姨妈染上了抽料子的恶习，不几年，败光了所有的家产。儿子日渐长大，丈夫也因贫病而死，无奈之下，大大的姨妈把儿子招赘到外村当了上门女婿，并告诉她这个养女，你今后无论嫁到哪里，都得把我带上，要不然，我靠谁养活？大大嫁到我们村后，老太太自然也一起跟了过来，大大就把这个虽有血缘关系但并不怎么疼她的姨妈伺候到老并养老送终。

婚后十多年间，大大先后生下了三女一男，日子虽清贫倒也其乐融融。打小受苦的大大很知足，终于也能和其他人一样过上自己平平常常的小日子了。

但天地不仁，老实厚道又不乏幽默的邻居伯在四十岁上因胃癌竟然撇下她们母子四人离去了！临殁前，邻居伯拉着大大的手，久久不愿松开，眼里是满满的不舍。是啊，在这苦世上，你一个外路女人带着四个娃可咋活呀！那一天，如意大大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在场的邻居无不掉泪……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但如意大大这四十年所受的苦，非常人所能想象。四个儿女吃穿用度、生病住院、成家立业，家庭的日常开销……她用一个女人柔弱的双肩扛起了一个家！等到儿女们相继成人，成家立业，眼看着好日子就在眼前，2009年，大大却患上了肺气肿，差点要了命。救过来后大夫说，四分之三的肺已经纤维化了，呼吸全靠这剩下的四分之一。照料得好，能活个两三年，弄不好随时都有危险。但大大硬是靠着顽强的生命力坚持了十年。这十年间，不能受凉，不敢出力，不能吃这，不能喝那，而且这个病每年还时不时犯那么几次。大大说，每次犯病喘不上气，都像小死一回！难怪下葬那天，四个儿女哭得昏天暗地，她们都说，她妈苦了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福。

但大大又是一个坚强的人，多舛的命运并没有让她低头，她以血肉之躯与命运顽强抗争，活出了一个精彩的人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一个女人拉扯四个儿女，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家里缺劳力，生产队分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大大就会到地里挖一些野菜合着玉米面、红薯面一起煮，粗粮也能让她做得香味十足。就是这样的瓜菜代，也不是顿顿都有，但你永远不会在她脸上看到愁苦与悲伤。在家里再难，出了家门，任何时候看到的大大都是笑呵呵的样子，似乎她这一辈子就没有苦过愁过。大大喜欢唱戏，她说，困难时，唱几句心情会好很多；高兴时，唱几句能表达愉悦的心情。许多年前，我让人帮大大拍了她唱戏的视频，而这些影像成了这位饱经风霜却又乐观向上的老人留给世上唯一的念想。起灵前“堂献”时，望着女婿、重孙、孙子、儿子一拨一拨的人为她老人家上香、奠酒、磕头的场面，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默默祈祷着：大大，正如你所说，你这一辈子，值了！孤苦一人逃难来到这个地方，七十多年过去了，虽然受了不少苦，但繁衍了许多后辈。有这一院子的人为你送终，这些年的苦就算没白受！

许是从小缺少亲情，如意大大是一个有着浓厚爱心的老人，不管自己家里多苦多难，从不会吝啬对小孩子的爱护，她把所有的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我家老屋与大大家隔墙而居，小时候还不懂事时，家里专门给小孩留的白面馍不爱吃，一溜烟跑出家门就直奔她家。那渗透着她手艺与爱心的粗粮饭是我的美食。她家里人多饭少，我就趴在她的碗里吃，她也从不嫌弃。现在才想到，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是换个口味，吃个稀罕的粗粮饭，而于她则是这一天的口粮啊！

儿时农村的夏夜，总是清凉如水又宁静安详，大大几乎每天都会在我家聊天到九十点钟。她那超然的人生态度、风趣幽默而又绝不伤人的语言，是夏夜里一堆人的粘合剂，每晚大家都是尽欢而散。大大临走时会一本正经告诉我：我娃不敢睡，你等着，大大给你取个狗喜欢。我便坚决不上炕睡觉，直到坐在院子里睡着了被大人抱回屋里。也许是从小看着长大的缘故，大大见到我总是特别亲。

参加工作后，再加上我们的新院子搬到了村后，这些年见到大大的机会不多，但每年正月初一，我都会在给本家拜完年后去看看她，陪她说会儿话。这些年每次回村，大大总是满脸笑容：“憨彬啊，你也不看看大大啊？”如今，这个全村唯一叫我憨彬的人走了，以后回村，再也见不到坐在巷口的这位可亲可敬的老人了！大大，我的好大大，有你在，我童年的记忆是鲜活的，趴在你碗边吃饭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

坐在灵堂，我试图探寻大大这位迥异于全村人的坚强老人的性格根源。是的，她的生命基因里，有中原儿女的所有优秀品质，而她在山西的成长经历，又融合了山西这块黄土地人们的勤劳与和善。从历史上看，河南地处中国的腹心位置，称为中原大地，历史上朝代的更替，往往伴随着战争，不管起兵于哪里，中原都是躲不开的战场。而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富河套，润山陕，从黄土高原奔流而去，携带着大量的泥沙，在河南境内形成了地上河的奇观。在封建社会直至民国时期，由于治理手段的落后，中原大地水患连连，携家带口、四散流离几乎可以说是河南省的常态化场景。而作为国之腹地，中原大地的文化积淀又极为厚重，形成了中原儿女吃苦耐劳、坚忍顽强、不屈不挠，又刚烈正直、厚道古朴的集体性格，而运城、作为中华民俗的重要发祥地，悠久的黄河农耕文明又养成了人们诚信重义、勤劳朴实的性格特征。而聪慧的如意大大，正是这些优秀品格的集中体现者。

如意大大，我的好大大，愿你在天国能如你的名字，事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