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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血液里流淌的旋律(散文)_徐小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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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4-27 10:58: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血液里流淌的旋律

八百里秦川一声吼,这一吼,当然是吼秦腔。

陕西简称“秦”,秦人大多语音相同,所唱的调调也就大多相同,是为“秦腔”。这秦腔,可谓是陕西人人人会唱、人人爱唱的一大剧种。至于“吼”,它只是一种形容,是指唱腔有力,与“一声”在一起,又有共性,亦指齐整。不过那秦腔的唱法也的确是有点儿“吼”,尤其是“生角”。

一河之隔,山西人却不然。山西简称“晋”,却并不是都唱晋剧。晋剧只是山西“四大梆子”之一,所以整个山西没办法像它的邻省“秦”那样“一声吼”开去。

我是晋南人,在我们晋南人眼里,这世上最好听的剧种当然要数我们晋南的蒲剧。

蒲剧,又称“蒲州梆子”,它的旋律既高亢悠扬,又婉转细腻,一腔一调都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据我们当地一位老艺人讲,蒲剧,可以说是秦腔的“姐姐”,因为蒲剧的起源要早于秦腔。相传阿房宫被项羽焚烧后,宫内许多歌伎逃往了黄河对岸蒲州一带,也就是现在的山西晋南。歌伎们在晋南以歌舞为生,将宫内歌调与晋南民间小调相结合,形成了蒲剧。后来有歌伎回到陕西,蒲剧也同时被带到陕西,秦腔才渐渐由蒲剧演变而成。

蒲剧最有名的一出戏应该是《窦娥冤》,它由蒲剧名角王秀兰老师主演,上世纪六十年代被拍成电影,五十岁以上的人可能大都看过。我出生较晚,没看过《窦娥冤》,但我在1999年去省城参加“作代会”时有幸与去参加“文代会”的王秀兰老师同行。会议期间,近距离、面对面,我听她唱了段蒲剧,看了她做戏时风韵依然的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功。那真是一种享受,是美的享受。

我的一位朋友,在她还不大记事时,她家外婆就是在老县城南关帝庙戏台下看王秀兰演戏时不幸给踩死的。这件事我们早听老辈人讲过,奇怪的是,这本来是件令人悲伤的事,但老辈人讲起时,却是以夸耀或羡慕的口吻,没有丝毫的悲伤,仿佛死在王秀兰的戏台下也是一种骄傲和光荣。

大约是从我们这一代开始,由于生活节奏的变快以及娱乐方式丰富多样的缘故,戏剧,甚至是包括京剧在内的所有剧种,都不再让人有多大兴趣,更不用说会令人喜欢和痴迷。在我的印象里,这些年,虽说县城的戏台在某些节日里仍然会有剧团来唱几出大戏或折子戏,但台下的观众却寥寥无几,并且清一色全都是白发老人。乡下的情况可能会好些,不过爱看和爱唱的也大都只是些中老年人。

但这却并不等于说有谁会不爱自己的家乡戏,因为那是你在娘胎里就开始熟悉的调调,是与你的方言母语同属一脉的流淌在你血液里的旋律,是渗透在养育了你的那片土地上最富生命力和表现力的最美最强的音韵。

其实每个地方的地方戏,都是由这方水土所滋养派生,都是这个地方方言腔调的延长音、装饰音和变奏曲。所以,你生长在什么地方,你的口语是什么地方的方言,也就比较容易会唱什么戏。不信你去听听某个地方的女人在参加葬礼时的哭喊,那哭腔哭调,无疑就是那片土地上地方戏里唱悲示哀的那种基本腔调。而外来的人,你必须得是能听得懂这里的方言,才有可能真正听懂和会唱这里的地方戏。

所以说,哪个地方方言的语调好听,哪个地方的地方戏也就必定好听。安徽人、浙江人、上海人说话的音调都比较绵柔温软、轻巧玲珑,所以黄梅戏和越剧这两个剧种就比较被普遍认可,大多数人都觉得黄梅戏和越剧轻灵婉转、优雅细腻,甚是爽耳。河南人、河北人以及山东人说话时都有点儿“楞”劲,气旺音壮,大嗓门,所以河南的豫剧、河北的梆子和山东的吕剧听起来也就慷慨激越,穿云裂帛,铿锵有力。而广东人说话一向被认为是吱喳难懂的“鸟语”,果不其然,广东的粤剧听起来也就真像是鸟儿在叫,内地人费了老劲也是只字难懂。“红线女”的粤剧唱得最好是吧?可你让内地人听听,他们准说那是受罪。四川人说话像吵架,故而川剧听起来也就很吵。听川剧,总觉得那是在喊,不是在唱,并且锣音也很张扬地跟着演员的唱腔一起吵闹。很多人都有同感,听川剧耳膜太受折磨,所以佩服四川人耳朵结实,但我想四川人可能不会认同。至于京剧,那是国粹,它的普及率使所有地方剧种全都望尘莫及。京剧的普及,应当说“文革”有一功。那时节,全国各地的大喇叭里全都播放京剧,几年下来,全国人民谁都会哼哼几声“临行喝妈一碗酒”“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虽然每个人唱出的“京味儿”都有些变味儿。我是打心眼儿里觉得京剧不仅好看,而且好听,还又好学。这并不因为它是“国粹”,而是因为京剧的方言基础是国语,是越来越普及、越来越深入人心的普通话。普通话听来亲切,京剧,也就让人觉得亲切、好学、好听。

可无论如何,我不怕大伙儿怪我偏心偏情,要说最好,我还是觉得我的家乡戏蒲剧最亲、最美、最好听。

1993年,我在北京读鲁院时,毕业晚会上,班长让我出节目,我说:“大家可能都听过京剧《苏三起解》,今天我给大家清唱一段蒲剧《苏三起解》。”唱过之后,大家连声叫好,还问我:你们山西的蒲剧听起来咋跟那陕西的秦腔有点儿像呢?我笑答:能不像吗?蒲剧是秦腔的“姐姐”,晋南方言又与陕西方言的腔调极为相近,所以唱腔近似就不足为奇。同学们点头称是,给我的掌声更加热烈。我告诉他们,在晋南,就在我们河津市,离黄河最近、与陕西省隔河相望的几个村子,村里的“家戏”,干脆就时而是秦腔,时而是蒲剧。

其实我长这么大,真真正正上台唱蒲剧只有一次。那时“文革”尚未结束,父亲被划为“走资派”清洗回家,冬闲时,村里排“家戏”,也就是“社戏”。我们家有三位是“剧团”里的人。爸爸操琴;大姐是旦角,挑大梁;我不足十岁,只能演小戏、折子戏。我清唱过《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唱段:“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至今我还清清楚楚记着那唱词唱调,时不时地,我会放开嗓子来一段。唱过之后,总觉得很舒畅、很惬意,美滋滋的,回肠荡气。

我喜欢我的家乡戏蒲剧,我喜欢蒲剧的音乐。我觉得人若是隔三差五能听听蒲剧的音乐,那实在会是件很美、很让人享受、能令人陶醉的事。我家大姐比我更喜爱蒲剧。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大姐她已不在人世,但我常听妈妈讲,大姐对蒲剧的反应比我更敏感、更强烈,大姐她几乎是在会说话的同时就会唱蒲剧。妈说她在给孩子喂奶时常常不由自主地哼唱蒲剧,大约是当作摇篮曲来哼。我们几个都是眨巴几下眼睛,边吃边听。大姐却不然,妈妈一唱,大姐就会松开奶头,在妈妈的怀里仰起小脸,睁大好奇的双眼,全神贯注地倾听。

还有我家三姑。三姑是奶奶最为娇宠的小女儿,除了上学念书,别的活儿,奶奶全不让三姑干,所以三姑在料理家务和待人接物方面一直比较胆小、腼腆、甚至是笨拙,以至于让人觉得她有些低能,三姑至今连自行车也不会骑。但是令人惊讶的是,三姑竟然无师自通有板有眼地会唱蒲剧,并且她在演唱蒲剧时绝对是舒展大气、光彩照人。三姑所有的灵气和才气全都展现在她上台唱戏的那一刻。听三姑唱蒲剧,时而如清风扑面、朗月照人,时而若行云流水、气贯长虹。虽然三姑的职业是教师而不是蒲剧演员,但三姑此生的最爱却不是讲台而是蒲剧。三姑不仅能演妩媚多情文武双全的白娘子,还能演足智多谋八面玲珑的阿庆嫂,凡认识三姑的人大都会心生感叹:这女子上台唱戏时简直就与生活里的她判若两人!

市电视台举办过蒲剧擂台赛,我在电视里看到,热爱家乡戏的各行各业的蒲剧迷们一个个一改平日里懒洋洋松垮垮的悠闲模样,一下子全都精神百倍、信心十足、跃跃欲试起来。包括主办方和策划者在内,谁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踊跃报名的参赛者。工人、农民、干部、商人,稚气未脱的孩子,白发苍苍的老人,谁都想一展身手,就着蒲剧的家伙(乐队),摆开架势,亮亮嗓门!生活里的他或她,看上去很不起眼,甚至是有些猥琐、邋遢,但只要一唱起蒲剧来,就立马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气度非凡,仿佛天是老大,他就是老二!

由此我知道,如同我家大姐和三姑那样对自己的家乡戏反应敏感,打从吃奶时就将家乡戏与母乳一起咽下,让那腔调音韵全部都深入骨髓渗透血液的人,在我的家乡,遍地皆是。乡情如春雨,乡韵似春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有谁不是在这样的春风春雨中发芽扎根、舒枝展叶、长大成人?!

我的家乡流传有这样一则故事:有个结巴,在田里犁地时不慎把牛给赶进了钻眼(塌陷下去的坟坑)里。结巴急忙跑回家求救,但由于说话结巴,又着急,嗯嗯啊啊结结巴巴,脸憋得通红,好半天也终究说不成个句子,表达不出意思。有人说,那你唱吧!结巴就很流畅地用蒲剧花脸的唱腔唱道:王朝马汉哎!牛栽进钻眼了……

你看,就连说话有障碍的结巴都可以随口唱出自己家乡戏的调调,用唱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并且在开口唱戏时却毫不结巴,这是多么神奇的事!

蒲剧并非大剧种,但它却是我与生俱来就必定会深深喜爱的我的家乡戏。不只是我,我相信,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不喜爱自己的家乡戏。因为他是喝着家乡的水、在家乡的那方土地上长大成人,所以他也就必定会喜爱扎根于那方水土、由那方水土滋养而成的生生不息缕缕不绝的地方戏。

一个人,即使你在少年和青年时只喜爱流行音乐,拒绝和排斥土腔土调土里土气的地方戏,但当你步入了中年,随着你人生的丰富和阅历的增长,你生命的根在生活的土壤里扎得越来越深,你就会渐渐地越来越喜欢那土气十足却亲切感人的家乡戏。

因为,在你的血液里,原本就奔涌着那样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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