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泪 谷树一

我与父亲好像天生就是一对冤家，至少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红楼梦》中贾政与贾宝玉的父子关系极不和谐。贾政见了贾宝玉非打即骂，恨宝玉不争气混在女儿堆里不读圣贤书。宝玉见了父亲唯唯诺诺，犹如耗子见了猫。

以前，我与父亲的关系大抵如此。我从小身体虚弱，手无缚鸡之力。父亲一看到我干活的架势，立马拉长了脸。父亲年轻时嗓门高、脾气暴，干活在村里也是一把好手，他自然看不上我的“肉”劲。我说话声音极低，他总说我在蚊子叫。但他每次上地都把我叫上。我不想干就磨磨蹭蹭，每次父亲喊“收工”，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我在家里，他处处看不上。晚上端碗吃饭，走神，饭碗摔到地上碎了，父亲骂了我。父亲种庄稼之余，还卖冰棍。他回来时，我总从他的黑提包里偷拿钢镚，悄悄埋在牛棚边的粪堆里。我那时痴迷小人书，第二天，我就拿着钱去胡张供销社里买小人书。有次他起粪时发现了，狠狠地骂了我。还有次，我扛着锄头在路上边走边玩，看见路边新打的胡基，手痒痒，拿锄头把一排胡基推倒，恰好其主人出门看见了，拉着我来到我家地里，给父亲告状。父亲怒气冲天，举起牛鞭朝我身上噼里啪啦一阵猛抽，疼得我满地打滚，他身边的人赶紧拉他，拉也拉不住。

我小时候，父亲每次骂我，我忍气吞声，沉默着一言不发。我盼望自己快点长大，早点离开这个家。等我到高中时，进入青春逆反期，父亲再骂我，我敢顶撞了。他每次骂我，我都给怼回去。那几年，我俩的正常交流都是在吼，根本不会心平气和地说话。那时我年幼无知，不懂得这样做，是对父亲的大不敬。

后来，我也做了父亲，渐渐发现父亲能够与我正常交流了。他乐意抱着我的女儿出门。母亲说：“你们姊妹四个，你爸谁都没抱过。”邻居们也稀罕：“啥时候见他抱过孩子？自从有了苗苗，他天天抱着上街。”人常说隔辈亲确实没错。女儿是我家的长孙女，父亲从不在孙女面前高声说话。记得女儿一岁多时，父亲中午在睡觉，女儿又是抠他眼睛又是他揪耳朵，她还不过瘾，用胖胖的小脚丫在父亲的脸上蹭着，高兴了一屁股坐在父亲的脸上，扭晃着身子，嘴里一遍遍喊着，爷爷起床。父亲一点都不生气。换作我们几个谁敢？我带女儿出去玩，女儿喜欢自己走，我也乐得任其逍遥。女儿走路不稳，常常摔得鼻青脸肿。父亲看到后总埋怨我不会带孩子。一天晚上，我在炕头看着女儿玩，一不留神，女儿头朝下从炕上摔了下去，父亲飞快去接，也还是晚了，女儿头上立马起了一个大包。父母共同指责我。

十年前，我在石家庄拥有了自己的家。乔迁新居不久，我便把父亲从老家接了过去。那天，我们从火车站坐公交回家，他一路上东瞅瞅西望望，看到我们小区门前整洁而宽阔的马路，兴奋地说：“这地方以后肯定红火，可以在这里做小买卖。”进了家门，他又说：“客厅卧室向阳好，屋里亮堂！”他在我家住的几天，知道我们经济拮据，总吩咐我们买平常菜，能吃饱就行。有天我出去上班时还是大晴天，哪曾想中午下起了雨。妻子后来给我说：“爸问了我好几遍，你出去带伞了没有，我说带了。”妻子还说，父亲看着外边的雨，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这一看就是亲爹！

前几天，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到处求人借钱。我平时习惯了平稳日子，散漫自在无忧无虑。这一下让我拿出那么多的钱，确实没有。我火急火燎，实在没办法了，厚着脸皮给人说尽了好话。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那天晚上，父亲问妹妹：“你哥写的文章在哪里？我看看。”

母亲从外边回来时，看到父亲一个人在流泪，眼圈红红的。母亲说父亲从没为你们姊妹的事哭过，这是第一次。妹妹在微信里把此事告诉了我。我听后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可敬的父亲在村里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何尝见他流过泪？我虽然不在父亲的身边，但我能感受到父亲心里的痛。我与父亲性格内向，这么多年了，很少像别的父子一样敞开心扉，经常交流。我渐渐发现父亲还是很关注我的，别人的父亲把爱挂在嘴上，我的父亲却将之深藏于心。